54、标题 ...
-
徐宛还是第一次去一个线上地图都不能找到名字的地方。
它在GDP倒数的省市里的一座GDP倒数的县城，再坐上几小时颠簸的铁皮客车，能把人隔夜饭都给颠簸出来的程度，在大山里绕上千百个弯。
最后一程路，他们步行，踩着砂石、穿过密林、听见峭壁上淙淙的流水——不是瀑布，瀑布绝不会这么小气。
空气很好，偶尔还有懒蛇在公路中间碰瓷的奇景。
“县里修的路只到前边那个路口，这条路以前不是柏油路，下雨的时候一脚一个泥坑，全灌进鞋里……”俞蕊顿了顿，不无自豪地仰起头，“但是几年前，哥哥出钱修了这一段，进出村子方便多了，大家都把哥当英雄呢！”
徐宛望了一眼公路的护栏，在护栏之外，陡悬的峭壁高逾千丈，低头只能望见浓稠的云雾和林子，根本看不清下边的风光。
买车买房、开店修路，还能在A市那种高消费的地方存活下来，俞偲这五年到底赚了多少钱……白氏的员工效益真有这么好吗？
难怪富二代们总是热衷继承家产，连他也开始心动了。
“我们再走最后一段，就能看到进山的路口，我爸爸就在那等呢。”
徐宛其实已经有点累了。
但看到身边的俞蕊还精神百倍的模样，徐宛只能把“休息一下”的提议咽回肚子里。
好在俞蕊没有说谎，走完最后一段路，一个拐弯，入眼便是一条稍显坑洼的小路，一辆破旧不堪的电动三轮正停在那里。
略有些苍老的中年男人坐在驾驶座上，翘着腿，正小心翼翼抖着烟灰。
俞蕊撂下行李箱，夺步冲上前去：“爸——”
男人应声回头，下意识把烟往身后藏了藏，一张嘴却吐出一大团烟圈：“咳、啊，蕊蕊回来啦。”
“你又偷偷抽烟！我回去就跟妈告你！”
俞爸眼睛一瞪，气鼓鼓掸着烟灰：“告，随你告，你犯错次数会比我少？”
“你！少丢人了！”俞蕊懒得跟他计较，赶紧把身边的徐宛拽过来，换回了普通话，“这是徐哥，哥哥的好朋友，他跟你们说了的吧？”
“说了说了，都知道。”见到徐宛，俞爸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不少，忙在衣摆上擦擦手，弓着腰，殷勤地伸出来，“徐先生、啊，徐老板，你好你好。”
他的普通话相当蹩脚，甚至不如方言易懂，但神态动作却很明显，不至于让人看不明白。
徐宛被他这态度吓了一跳，赶紧以更谦逊的姿态递出手，和男人粗糙的手指浅浅交握一下：“叔叔您太客气了，我不是什么老板。叫我徐宛就可以。”
“不行的不行的，徐先生，我老听大娃跟蕊蕊说你哩！”俞爸得意地拍拍自己心爱的三轮车，车厢明显被人用湿抹布擦过，锃亮，“快坐快坐，他妈都在家做好晚饭了，坐一天车，可累到了吧？”
徐宛艰难地辨认着他的话音：“不累的，这段时间我才要麻烦您和阿姨了。”
俞爸扭头看俞蕊：“徐老板的普通话真比你个丫头好听多了！”
俞蕊好不委屈：“因为徐哥是A市人哇！”
“A市怎么啦！A市方言也不好听，徐老板就是比你会说话！”
俞蕊被他的无理取闹狠狠气了一顿，连手带脚爬上三轮，气呼呼搂着行李箱不吭声了。
徐宛哭笑不得，在俞蕊对面坐下，接着三轮车便突突地几声响，放了好几个响屁，颠簸着冲进了村。
-
即使是坐飞机，依然耗费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徐宛突然就有些理解俞偲从前往返的辛苦了。
可那次，俞偲从老家奔回A市找他，花的时间似乎比今天要短。
俞蕊倒不觉奇怪：“他应该是路上坐了黑三轮，那样就不用走那一截了，就是收费贵，还不安全。”
“黑三轮？”
“就是没有证件还来接乘客的三轮车啦，我们这边路很陡峭嘛，其实走路比坐车安全。那几个坡都很陡，容易刹不住车，直接从拐弯的护栏那里翻出去，每年的车祸都有一大半是黑三轮呢。”
徐宛说不出话，低头默默喝水。
山里天似乎都要黑得早些，俞妈把菜都端上来时，天已经近乎全黑。
星子却比城市里要近，亮亮的，与灯无异，伸手就能掬一大捧似的。
徐宛能看出这一顿晚饭是俞家人相当认真的接风宴，排骨、肘子、牛肉……肉菜都格外鲜香，一看就不止四个人的量。
俞蕊看得口水直喷，差点等不到爸妈允许就想动筷。
俞妈脱了围裙，把在院子里抽烟的俞爸叫回来，四人坐上饭桌，除了俞蕊，都有些手足无措。
半晌，俞妈脸红着招呼，给徐宛夹了一大块肘子肉：“都吃呀，尝尝阿姨的手艺……阿姨问过俞偲你有没有忌口了，尝尝看，还喜欢吗？”
徐宛很久没吃过这么重油盐的荤菜，一时间有些发愣，但还是乖乖和着饭吃了一口，眼睛登时一亮：“好吃！”
“喜欢就多吃点！俞偲说你家里富裕，估计好饭馆吃过不少，阿姨也不好意思卖弄，就做了一点家常菜。”
“这比我吃过的餐厅都好吃得多，俞偲和蕊蕊真有口福。”
俞妈果然笑得合不拢嘴，一桌四人的气氛也跟着缓和不少，俞蕊沾了徐宛的光，一顿暴风吸入，吃得肚皮溜圆还有些留恋。
晚饭之后，徐宛自觉帮俞妈收拾碗筷，去到厨房老老实实洗碗。
其实他不太擅长洗碗，在家都是洗碗机处理。俞妈也看出他动作生涩，一直客客气气推他出去：“这些事不能客人做的，咱家没有客房，得委屈你睡俞偲寝室。不过都收拾过，不脏的，哪里不舒服再跟阿姨说。”
徐宛却在厨房待了很久，哪怕只是帮俞妈清一下洗洁精，也不好意思就这么离开厨房。
还是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徐宛摸出来看，是俞偲打来的视频电话，这才暂且告别俞妈，去到客厅接通。
-
“吃过饭了？”
俞偲那边的背景不像在家，看不清晰，像在办公室，扫见镜头角落处小小的集团名称，徐宛就猜他又在加班。
“吃过了，你呢？”徐宛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半，“还不下班？”
俞偲唔一声：“今天开了个短会，现在才抽出时间复盘。”
“什么会？”
“在谈琼山支行的事，近几年商业银行有点难。”
“那你岂不是要失业？”
“……你明明也是个医学博士，想法怎么这么像小学生？”
徐宛面无表情：“好喔，小学生要早睡，挂电话了。”
俞偲连忙认错：“对对，我就是要失业了，我好可怜——你去卧室看了吗？有没有不习惯的，让我爸帮忙弄一下，他闲得很。”
“正打算去。”徐宛抻了个懒腰，拎起行李箱，俞爸也应声走了过来：“徐老板，要回房间了是吧？来，叔给你带路。”
徐宛一时哭笑不得，再一次纠正他：“谢谢您叔叔，可我真不是老板，我学医的。”
俞爸恍然大悟：“徐大夫！”
……也不是不对。
徐宛勉为其难地应了，但还想挣扎：“叫我徐宛就好。”
“诶、诶，俞偲那小子都说幸亏你帮他找工作了，你是大娃的贵人，是咱们老俞家的贵人哩！来来，箱子给叔，叔帮你提。”
徐宛吓了一跳：“不用不用，真不用，叔叔您领路就行，我箱子轻，我自己拿。”
俞爸争不过他，颇为遗憾地道一句好吧，便在前边领路，嘴上仍还喋喋不休：“你的事，大娃都跟我们说了。哎，徐老板，这人生不如意很常见的，不要因为奸人陷害就失去斗志啊徐大夫，我一看小徐你，人肯定机灵，又俊，指定在A市也是了不起的人哩！那有人嫉妒你、坑害你，太常见咯，不过好人有好报，徐老板你是肯定会雨过天晴的啊！”
徐宛苦笑着看了一眼视频里的俞偲，俞偲同样回以苦笑。
“我以前是不明白，大娃怎么就非得留在A市，不过看了徐老板你，我算是大彻大悟了。”
徐宛茫茫然“嗯”一声：“怎么了吗？”
“这城里的年轻人是不一样的呀……俞偲那狗崽子，哪有徐老板你一半呢。”俞爸推开空闲的卧室门，开了灯，卧室里干净整齐，和徐宛以前在视频里看到的毫无二样，“出去闯闯也好，多见见世面。蕊蕊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我说现在这社会哪有什么少爷不少爷呢，可见到你，啊，叔才懂了，的确是那种……那种富家子弟的气质啊。那装不了，就怕你住不习惯这儿，叔再陪你去县里住宾馆，这样成吗？”
徐宛扫视房间，其实也算不上多差，粉刷的墙面、瓷贴的地板、木制的单人床，和徐宛心中的普通人家没什么差别。
俞偲得过的奖状贴了满墙，从小学到高中，都佐证着他一直以来的优秀。
只不过坐上床时，徐宛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屁股底下硬邦邦的，明明肉眼可见地铺了好几层床垫，但再捏捏床垫，就会发现它们也都硬成一片。
大概是睡了很多年，一直没有换过新的。
即便俞偲工作顺利，家里生活好了不少，也不会有人在这些早就习惯了的琐务上用心。
枕头同样硬邦邦，恐怕根本没有充棉，要是以前说他会在这样的房间里过夜，徐宛觉得露营的住宿条件可能都不会差到这地步。
更不提山里多蚊虫，俞爸帮他点了蚊香，房里一股子蚊香味儿，徐宛竭力忽视，却也逃不过满耳朵的蚊子叫。
但他又知道这条件已经是俞家人能给出的比较好的了。
徐宛叹了一声，扬起笑脸：“不用了叔叔，这儿挺好的，我还挺好奇俞偲卧室呢……书架上都是俞偲的书吗？”
“哦哦，还有他以前的试卷。”
徐宛颇为新奇，经过俞爸的允许，在书架上翻了一会儿，果然翻出不少接近满分的试卷。
试卷上稚嫩的字迹一笔一画写着名姓，从小学到高中，字迹越发成熟飘逸，但分数一直都很优异。
忽略试卷难度的地区差异，这些分数即使在A市也是相当了不起的成绩。
视频里的俞偲已然意识到不对，慌里慌张质问：“你看什么呢？”
俞爸也听见了儿子的嚷嚷，凑脸过来反问：“嘿，你小子才是，不给爸妈打电话，倒先给徐大夫打电话啦？”
“他是客人嘛。”俞偲忙不迭赔笑，“爸，身体怎么样了？还抽烟呢？”
俞爸哼哼着不搭理他，俞偲只好老老实实道歉，徐宛听着他低声下气的口吻，也禁不住乐。
作为长子，俞偲一直是孝敬父母、友爱幼妹的典范，和他这种六亲缘薄、能跟哥哥大打出手的恶人毫不相干。
甚至说他是以忤逆父母、反抗哥哥为傲的不成器的烂泥也不算污蔑。
所以他才能肆无忌惮和男人勾肩搭背，因为没有谁会管他，他生来就这么自由。
徐宛一边听着父子俩的谈话，一边从书架里抽出几张试卷。
闲得无聊，索性看看俞偲的黑历史。
卷子收纳得还算用心，虽然时间久远，部分字迹有些晕染，但仍然能看见满卷子手抄的解析和纠错。
这还只是小学的卷子，笔记已然抄了一版又一版，都是一笔一画，徐宛翻到背面，映入眼帘的便是方格子纸的作文。
他看了看命题，《给二十年后的一封信》。
……的确是很有年代感的命题呢。
徐宛瞄了一眼还在和俞爸狡辩的俞偲，沉下心认认真真读起这篇作文：
“二十年后，我会成为什么样子的我？
爸爸说，我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男子汉又是什么意思？爸爸说男子汉就像他那样。”
“所以你呢，二十年后的我，你能到我的梦里偷偷告诉我，你是什么样子的我吗？
假如你真的成为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希望你一定要记得妈妈的腰不好，多帮她做一点家务；
爸爸太爱抽烟了，你要多劝劝他；
蕊蕊那时候也该读大学了吧？别人说女孩子心思会很难猜，但再难猜你也要耐心理解她，因为她从小就是很可爱的妹妹。”
“你是不是已经成家了？老师说我只要努力读书，就有可能考上大学，你会在大学遇到新的家人吗？
二十年后，你应该已经成家了吧，如果可以有一个蕊蕊一样可爱的女儿就更圆满了。
但爸爸对妈妈很凶，虽然偶尔也会体贴。我不喜欢他凶的样子，所以你一定不要凶她。
不要凶妈妈，也不要凶你的妻子，我希望你和爸爸不一样，他总是不能理解妈妈的心情，所以你一定要多多关心你的妻子。”
“愿意像妈妈爱爸爸一样爱你的人，愿意和你一起生活直到死掉的人，无论如何也要珍惜。”
“你能成为这样的人吗？
可不可以在二十年后偷偷回答我，我有没有考上大学，有没有和家人一起快快乐乐？”
-
徐宛将卷子叠了叠，妥帖地塞回书架。
依旧在和俞爸纠缠的俞偲一点也没察觉到他的动作，或许他也早就忘了这张二十年前的普通试卷。
但是，可以哦。
徐宛在心里说，你考上了最好的大学，一直读到了博士，你的家人也很爱你，你成为了最好的人。
二十年后的你，如愿以偿、顶天立地。
远远胜过都市里某些漂泊的灵魂，且吸引着它们中的一抹，无可自拔地、深切真挚地爱着你。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标题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