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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980 ...

  •   舒平为了这个机会,整整计划了一年。
      他用爷爷奶奶攒下的钱做本金,跟着电器厂的老板做生意,靠着内地与香港的发展差,赚到了第一桶金。

      舒安每个月都能收到舒平汇来的钱和外汇劵,还有一些照片,无外乎都是在说他赚了多少钱,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舒安只能从字里行间一点点读关于哥哥的情况。
      他说,他在那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两个人月底就要结婚了。
      他还说,等房子买好了,要给舒安买车票,想办法让她来这里,看看大都市的繁华。

      舒平给她汇的钱,逐月增加,有时候竟然比陈红兵的工资还要高。

      后来,舒平还给她寄了一台海鸥牌相机。
      全黑的相机底,上面有一条银色的金属框,四角圆润平滑,握着手感很好。

      舒平是在香港的一家相机收藏店看到的。
      大半年没见舒安,他有点想她,想着如果她能有台相机,就能常给他寄照片了。
      于是咬牙跺脚,买了最贵的一台给她。

      舒安对相机不感兴趣,刚收到时摆弄了会,没弄明白就暂时搁起来了。

      **

      福城新区的规划工程是工程院承包的。

      新影院建成后,工程院给职工发了一堆电影券作福利。

      陈竹青想约舒安去看电影,怕小姑娘害羞不答应,干脆请了她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又叫上了几个同事,组成一次小型的联谊。

      工程院的男生戴着标志性的黑框眼镜,看上去书卷气偏重,穿着衬衫和西裤的搭配,有点老先生的风范,但颔下稀疏的胡青又不失少年特有的青春洋溢。

      田雨薇是那种自来熟的性格,到哪都吃得开。
      她最先挑了个男生,也没询问对方,直接坐上了他的后座,才仰脸问:“你可以载我吗?”
      田雨薇咧着嘴笑,阳光落在她的长睫毛上,忽闪忽闪的,很动人。
      那男生一时招架不住,红着脸应了声‘嗯’。

      陈竹青看到她转移了目标,稍稍松了口气。
      他拍拍自己的后座,“舒安。来我这。”

      陈竹青同她说话时,虽温柔却一点不给选择的余地,有种莫名的笃定,像是认准了舒安一定不会拒绝他一样。

      然而,这次他打错了算盘。

      林素也骑了辆自行车来赴约。
      舒安坐看右瞧,还是走向了林素。

      林素踩动车踏板,慢悠悠地擦过他身边,丢下一句,“竹青哥,不好意思阿,你的小姑娘今天得跟着我啦。”
      舒安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再乱说话,我不坐你的车了。”

      林素笑了笑,脚下力道加重,嗖嗖嗖踩出几十米去,一下子成了领头的那个。

      陈竹青的室友瞥见这一幕,乐不可支地走过来,一屁股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
      他抓住后座的边缘,揶道:“陈哥,看来今天你只能载我了。”

      陈竹青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低头骑车,迅速追上前面的几人。

      福城的九月,夏季仍恋恋不舍地拖着长尾。
      道路两旁的大叶榕长势正盛,茂密的绿叶层层叠叠,密密地投下一片阴影,不管午后的阳光有多毒辣,只要站在树下便分毫也晒不着。

      一行人蹬着车,你追我赶地从树荫下飞驰而过。
      林素好胜心极强,屁股离开座椅,半站在自行车上,蹬得飞快。
      舒安坐在后面,跟着她左颠右摇地喊着,惊起一树树的麻雀。

      到了影院。
      她愣神半分钟,手搭在林素肩上,侧身下车。

      陈竹青单手垮腰,咧着嘴从她面前走过。
      “早让你跟着我了吧。”

      舒安睨他一眼,还没发作,他先讨好似地递上一颗薄荷糖。
      “把这个吃了会舒服些。”

      —

      电影是新引进的日本电影。

      两个小时的电影,有无数个长镜头交替出现。
      绵长的海岸线,一望无际的稻田,镶嵌在田野间的铁道线,这样的镜头都好长好长,不明白导演想表达什么。

      坐舒安和陈竹青前面的那对小情侣,每次一转到这样的镜头,两个脑袋像磁铁似的粘到一起去,在昏暗的电影院里,旁若无人地接吻。

      舒安赶紧将头扬起,盯紧屏幕,一动不敢动。

      陈竹青侧身,摘掉她嘴角粘着的爆米花。
      “怎么吃成这样……”

      舒安掏出手帕,慌乱地擦嘴,“我自己弄就好。”

      接下去的一小时,她看电影,陈竹青看她。
      他弯着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手背撑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瞧她,看她一会笑、一会哭的,比看电影有意思多了。

      他的分寸感掌握得很好。
      总是能再舒安转头之前,将目光移到屏幕上,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舒安知道他在偷看,却抓不到证据。
      愤愤不平地开口喃喃:“哪有你这样的!”

      陈竹青只是笑,不仅不承认,还反将一军地问她:“怎么总转过来瞧我?”

      舒安鼓着嘴,连电影也不看了,就侧身盯住他。

      陈竹青坐直身子,大大方方地让她看。
      “哥哥是不是比电影好看?”

      舒安啧声,“你再这样,我要坐到素素那去了。”

      陈竹青的肩膀塌下一块,低头向她认错,“别。我好好坐着就是了。”

      舒安满意地转头,继续看电影。

      陈竹青注意到,舒安流泪的点很奇怪,既不是在男女主角分别,也不是在他们表白。只要海岸线一出来,或者远景晃到海边,她的眼角就溢出泪来,湿了一张又一张纸巾。

      “不喜欢大海?”
      “倒也不是。”

      舒安抿着唇,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陈竹青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棒棒糖,塞到她手里。

      舒安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小朋友了,谁吃这个。”
      陈竹青往椅背上一仰,“你在我这永远都是小朋友。”
      在漫不经心、稀疏平常的语调里,还透着股认真,像是一种保证似的。

      这一句戳到她的心上,开启舒安压在心底的无数回忆。

      小时候,妈妈问她:“长大要做什么?”
      舒安说:“我想当个永远有人哄、有人疼的小朋友。”

      后来,父母相继离世,她哭得眼睛红肿,睁都睁不开。
      舅舅边替她擦眼泪,边给她鼓劲,“你长大了,不是小朋友了,以后不可以哭鼻子了。”

      闽镇三面皆沿海。

      可舒安长那么大,只看过一次海。
      是母亲去世那年,舅舅带着他们两兄妹去坐渡轮,围着小岛转了一圈回来。
      舅舅把姐姐的手镯分了三段,作成三个吊坠,分给两个孩子,还有一份随着姐姐下葬。

      舒安舅舅家条件不差,但对于突然多出来的两个孩子,舅母的意见很大,舒平年纪稍大,能自立还好一些,舒安和舅舅家的两个孩子差不多大,吃、喝、上学都需要费用。
      母亲去世后,舒平下乡,舒安住在舅舅家,天天听舅母和舅舅经常因为孩子的去留问题争吵。那半年,她变得沉默异常,在学校的成绩也一落千丈。

      舅舅无奈之下,决定将兄妹俩送回爷爷奶奶那去。
      他蹲在兄妹俩面前,忍着痛和他们解释,“舅舅能力有限,没办法继续带你们了。明天起,你们要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要听话,知道吗?”

      舒安低头,摸了摸胸前那个椭圆形的玉坠。
      “不知道哥哥在香港怎么样了?”

      陈竹青将包里的相机拿出来,压到她掌心,“舒平哥都能买得起相机了,大概是赚的很好吧。”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提钱的事呢?
      能不能赚到更多钱,很重要吗?

      动-乱的十年,像一个放大镜,将兄妹俩的性格里不好的那面无限放大。
      舒平从小争强好胜,那十年,他被出身和流言蜚语压得很紧,又担负着长子的责任,不可以任性妄为。开放后,他觉得正是大展拳脚的好时候,再没有成分论,他的时代终于来了。
      而舒安偏内向,乖巧听话。看过爸爸因一句话被下放后,她谨言慎行,喜欢四平八稳,甚至于是平庸的日子,不想生活再起变化,再有波澜。

      舒安靠着勤工俭学,已经能负担自己的学费和部分生活费。
      明年去医院实习,她就有工资了,生活趋于她想象里的安稳。
      她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哥哥不要出事,能陪在她身边。

      握着冰冷的相机,舒安心像被掏空了似的,呆呆地坐在那,一直到电影散场才缓过神来。

      看过电影。
      几人约着去附近的公园玩。

      林素招呼几人站在树下,说是要给他们拍照。

      这是林素第一次摸相机,难免有些激动。
      她摆弄了一会,举起相机对准他们,发现小小的镜框里没法同时装下那么多人。

      林素摆手指挥,“往后退一些。装不下啊!”

      几人退了三步,脚后跟已压到桥边,无路可退。

      林素边倒数,边往后退。

      就在她要按下快门的前一刻,后脚踩空,整个人往后一仰倒,直挺挺地摔进湖里。

      舒安大叫一声,吓得脸都白了,慌里慌张地跑过去。

      她看见,林素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站在湖里。

      公园的人工湖不深,大概一米左右。
      林素在摔倒的瞬间,右手抓了一下草坪,左手则高高举起,将相机托起。

      舒安伸手去拉她。
      林素却将相机递过来,“快拿好。”

      舒安把相机往地上一扔,“相机哪有人重要。快点把手伸过来!”

      几个男生也围过来,合力将她拉上岸。

      陈竹青怕晚归会冷,带了件外套。
      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林素披着他的衣服,连连道谢。

      联谊在林素的落水中提前结束。

      陈竹青唤来他的室友,让他骑车送林素回医科大。
      他则载着舒安回家。

      —

      晚上,冯兰从他们那听了这件事,从屋里找了根绳,栓在相机上。
      “你看这样就不会掉了。”

      舒安笑笑,“还是大嫂有办法。”

      冯兰挠挠头,难为情地说:“安妹妹,你这相机能不能借我照几张相?”

      冯兰盯这相机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是舒安都不怎么用,她不好意思开口借。

      舒安换了新胶卷后,递给冯兰,“大嫂你拿去拍吧。”

      **

      冯兰其实没什么可拍的。

      就是觉着相机是个稀罕物,挂在脖上很长面子。

      冯兰家里条件不好,没怎么读过书,和军属院里那些有文化的家属比不上,只能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她拿着那个相机,在军属院里乱转,走到哪都要拍一张。
      一下午就把一卷胶卷用完了。

      刚开始按不动时,她没多想,又按了几次,没听到拍摄成功的‘咔嚓’声后,彻底慌了。
      丢下来凑热闹的婶婶嫂嫂,急匆匆地跑回家。

      还没进门,就嚷嚷上了,“安妹妹,不好了,你这相机好像是坏了。”
      冯兰将相机塞进她手里,不知所措地抓起衣角抹了抹手汗,“会不会是之前进水,所以拍不了了?”

      舒安拧眉,捣鼓了一阵。
      又拿出说明书翻了翻,“没坏。只是胶卷用完了。”

      冯兰长舒一口气,“那嫂子带你去照相馆买。”

      舒安本想说不用,反正她不怎么用。
      但冯兰很热情,从屋里拿了钱,坚持要带她去买新胶卷。

      两人骑车去照相馆。

      冯兰出门时,带了不少钱,本想豪气地买个两三卷还给舒安。
      等看到价格时,却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娘哎。这一个胶卷要14块?”

      舒平寄相机来的时候,顺带寄了三四卷胶卷来。
      舒安不知道胶卷那么贵,也愣在那。

      紧接着,照相馆老板的话更让她吃惊。

      老板一眼认出她手里的相机。

      这是国内第一架仿德国莱卡M3型平视取景照相机。七三年研发,七七年停产。

      由于制作成本高,这种相机只产了200多台就停产了。
      这款相机,大部分出售给一些报社单位,市面上流通少,收藏价值很高。

      他看两个人不识货,问:“小姑娘,你这相机哪来的?”

      舒安回:“我哥哥在香港工作,他买给我的。”

      老板‘哦’了一声,舔舔唇,主动报价,“我出1000,你卖给我怎么样?”

      冯兰听到这个价格,再次喊开:“这玩意,这么值钱?”
      陈红兵一个月的工资是一百二,一千块他们一年都存不下来。

      舒安心一颤,面上故作镇定地拒绝了,“这是哥哥给我的。不卖的。”

      老板不依不饶,“1500?还是你开个价?”

      舒安嫌他烦,交钱买了胶卷,拉着冯兰匆匆离开。

      冯兰回到家,还在嘀咕,“你哥在香港到底是干嘛的?这么挣钱?”

      舒安没说话,拿着相机闷进房间。
      舒平寄过来的钱,她一分没动,去银行开了个户,全存进小折子里。

      短短半年。
      舒平给她汇了三百块。
      还有这样一台价格不菲的相机。

      舒安捏着那些钱,替他开心的同时,却也隐隐担忧。
      她虽不懂做生意,但明白什么都得一点点来,舒平赚钱的速度远超她的想象。

      从那以后,舒安天天买经济报,关注香港的经济动向。
      可看来看去,看不出什么门道。

      她写信给舒平,提醒他在外要守规矩,不要干投机倒把的事。

      舒平的一腔热血在她那浇了个透心凉。
      而后,他还是会给舒安汇钱,但不再给她写信。

      兄妹俩最后一次通信,是在八零年底。
      舒平说他的女儿舒梦欣出生了,取的欣欣向荣之意,还随信寄来一张小朋友的相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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