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之塔》花重九

2、chapter2

　　蔚蓝之塔·下

　　【六】
　　醒来的时候，海洛的手还捂在胸口处，心脏疼得整个儿揪成一团。手上似乎还残留着血液的触感，刀从奥凌胸膛拔出的一瞬间，他听见奥凌竭力笑了起来，“真是个狠心的家伙呢。这样也好，等你出去，我就不担心你下不了手了……”
　　海洛抬起自己冰冷的手，就是眼前这双手，无情地杀死了他梦里的蓝色蔷薇。

　　“你的手受伤了吗？不然你为什么一直在看它？”奥凌奇怪地问，“你睡得已经够久了，振作点儿，海洛。”
　　十五岁的活生生的奥凌就站在海洛面前，脸上还带着少许婴儿肥。愧疚与懊悔同时涌上心头，海洛拥抱住他，一个劲儿地低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海洛的情绪低落到了极致，无论奥凌怎么逗弄，都无法逗得男孩儿开心，他只好无奈地摸了摸海洛的头发，“没关系的，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哪怕只是个噩梦。
　　海洛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就得到救赎，梦境世界是那么真实。他环顾四周，这分明就是他在梦中生活了两年的蔚蓝塔！
　　“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查探过了，我们现在在圣蒂娅，这里是蔚蓝塔的最高层。”奥凌将海洛拉起来，“这里什么人都没有，更没有什么铃奥大帝的影子。”
　　“那我们是怎么上来的？”
　　奥凌耸了耸肩膀，“我也不知道。也许是铃奥大帝捣的鬼吧。”
　　床侧摆放着一副棋盘，海洛看了一眼，棋局还停留在下到一半的状态。推开房门，斑驳的灰色走廊外便是宽阔的击剑场地，这是他梦里最爱消磨时光的地方。
　　“我想，我知道档案室在哪里。”说罢，他牵起奥凌的手，就像在梦中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自然。而奥凌也在他的手将伸未伸的时候就稍稍抬起胳膊来配合他，他们都没发现，两个人的动作是那样的熟稔。
　　储物室门口，海洛试着推了推门。可惜门是锁着的。
　　“钥匙在这儿。”奥凌很自然地从腰间拿起钥匙，对上海洛疑惑的目光时，他眨了眨眼，“某人睡懒觉的时候拿到的。”
　　海洛目光落在古铜钥匙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冲奥凌勉强地笑了笑，“开门吧。”
　　“咔嚓”一下门被打开了，整个房间映入眼前，眼前一排排摆满了文件架，上面铺满了厚厚的灰尘。
　　“趁没有人，我们快点找吧。”海洛立刻开始行动起来。他总觉得一切并没有这么简单，蔚蓝之塔的防卫力量再怎么薄弱，也不可能没有一个守卫吧。
　　“对了，你说的信件是在哪一年发出的？”
　　奥凌站在海洛身后，缓缓地环视四周，“我记得……是在448年。”

　　【七】
　　在两人的合力搜寻下，标注着“信件”的文件架很快被找到了，上面摆放着从“LA650”到“LA纪元”所有的信件。
　　“找到了。”海洛赶紧把信件打开，泛黄的牛皮纸上字迹模糊不堪，但大致的内容仍然看得明白，这封信确实是通敌卖国陷害兰卡斯特上将的铁证，信的末尾还署着名字。
　　“是卡恩·伊索公爵。”奥凌沉下目光，“当初议会选举军政大臣的时候，他以一票之差落败，一定是心有不甘，所以才会陷害我父亲。有了这封信，元帅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是啊……”海洛浑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了，他无力地看着信件上的日期，拼命扯开嘴角，却怎么也聚集不起力量来。
　　奥凌抬起头，发现海洛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海洛，你怎么了？”
　　“没什么。”海洛摇摇头，想要把自己脑补的线索统统甩掉。
　　“谢谢你，海洛，谢谢你陪我找到这封信。”奥凌把信装在了身上，“现在我们出发去找铃奥大帝吧！既然他把我们送到了这里，那他一定就在塔里的某个地方等我们呢。”
　　“不，”海洛抿住干涩的唇角，“我忽然不想见到铃奥大帝了。”
　　“海洛，你到底怎么了？自从昏迷之后你就变得好奇怪，你不是要做梦都要找到梦貘的消息吗？”
　　“他真的会告诉我答案吗？”海洛注视着奥凌的眼睛。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奥凌错开海洛的视线，喃喃道，“你不想见他也许更好，谁知道他究竟打着什么主意呢。海洛，跟我回联邦吧，也许那里会有线索呢。去他的铃奥大帝，也许他根本就不存在呢？”
　　“我有权知道真相。”海洛淡淡地说道，“奥凌，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你就是故意接近我的吧……
　　“海洛，你是不是发烧了？”奥凌伸出手，想要试试海洛额头的温度，却被对方拂开了。
　　“你手里的这封信明明448年发出的，可是储物室里最新的信件却是650年，一封距离现在200多年的信，又怎么能洗刷你父亲的冤屈？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男孩，隐姓埋名在异乡，又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我出现才肯开始行动？”
　　“这些只能说明我的身份存在疑点，”奥凌释怀地笑了，“果然，能够闯入梦貘世界的人不容小觑呢，至少你的观察力很敏锐。说说看，你还发现了什么？”
　　“蔚蓝塔的最高层本来就该是铃奥大帝的居所，蔚蓝塔所有的钥匙也只应该在铃奥大帝的手上，圣蒂娅的梦之境就是你给我的启示，只有杀了你，才能破除梦境的诅咒，难道正说明你才是那个世界的主宰吗？我说的对吗，铃奥大帝？奥凌与铃奥也不过是正与反的差别，我是有多么愚蠢才没有发现这一点啊。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梦貘才拥有最强的魔力，也只有梦貘才能在控制人们生活的同时，掌控所有人的信仰。换句话说，你就是我一直要找寻的梦貘。”
　　“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游戏，从一开始，我就是被你玩弄于股掌间的棋子。”

　　【八】
　　“既然你都已经知道真相了，”奥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丝忧伤，天蓝色的迷雾悄然笼罩了他的身躯，“奥凌”的躯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化着，“我确实是你口中名为梦貘的妖物，靠吸食人类的噩梦为生，而这个世界，就是我创造的。”
　　“所以你知道我来的目的。”海洛的内心受到了冲击，“你知道我来是为了杀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伪装成联邦的间谍？奥凌他……”
　　“你想问，奥凌这个人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梦貘反问道。
　　无论是在蔚蓝之城，还是在圣蒂娅绚烂的花海，奥凌之于海洛，已经不单单只是伙伴，他是他心中最珍视的人啊。
　　“他也不过是我创造的人类中的一员罢了，”梦貘淡漠地叙述着这个男孩原本所经历的一切，“按照历史所言，这个男孩在父亲死亡之后，不自量力地想要为父亲报仇，最终被送上了绞刑架。”
　　“不，这不是真的。”海洛踉跄地退后一步。
　　迷雾消散开去，梦貘的身形占据了海洛的视野。犀目，牛尾，虎足，一身绒白的毛发覆盖全身，梦貘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男孩儿失魂落魄的模样。
　　“筑成这世界所有一切的基石都来源于你们人类的梦，所以你也可以认为这是假的。”梦貘安静地伏在男孩儿面前陈述道。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吗？！为什么你不能救救他！”
　　“你以为我不想么？最初的时候世界只能按我的规则来演绎，可这里实在太空旷了，只有天空，海洋，和陆地，一切都无聊至极，我无法凭空创造故事，只好吸取人类的各种梦境，有些梦境看上去很有趣，吃掉那些梦后我会开心很久；另外一些看上去诡异又可怕，却能够让我饱腹。有人做梦家财万贯，这是贪欲；有人梦里私会情人，这是□□……人类的《圣经》中把这些统称为七宗罪。我的世界开始有了颜色，我为我创作的一切感到开心和骄傲，我喜欢世界里的每个人。”
　　梦貘叹了口气，“如果我的能力足够，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死去，哪怕这些人在真实意义上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的幻想，可是后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所吸食的那些噩梦虽然让世界更加完善，可我的子民身上却有了缺陷，这很好，至少他们看上去更加真实了：走在街上的人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丈夫厌倦起了无趣的妻子，孩子们为了争夺糖果而打架……但这只是最普通的人类啊，如果这些缺陷出现在国家的决策者身上呢？
　　海岚联邦面积虽大，可用资源极度短缺，铃奥帝国则恰恰相反，它的森林、矿产都比海岚丰富的多，海岚联邦很早就想与帝国建立合作关系，而铃奥帝国也确实将橄榄枝递给了联邦。
　　但那时候我刚把从外界吸收来的的梦境消化完毕，所有的转变悄然发生，等我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帝国高层已经公然撕毁了两国的平等协议，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捍卫自己的资源不被他人掠夺。这似乎也没什么错，错在我低估了人类日渐膨胀的贪欲，为了私心不择手段，既然铃奥帝国拥有着绝对的优势，那么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呢？就这样，他们对联邦发动了偷袭。所幸的是海岚联邦拥有复杂的地形优势，战火连绵多年，陷入了长期的胶着状态。
　　我有心要阻止他们，可我发现我的力量早已不足以支撑这个世界，历史按照既定的规则演绎着，却也脱离了我的初衷。圣蒂娅是我苦心维持的最后一片净土，从那以后不知过去了多男孩儿，我的魔力所剩无几，我竭尽所能寻找人类的噩梦，并以此为食，只有那些最荒诞离奇的梦才能使我积蓄力量，可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堪堪维持世界的运转罢了。
　　两百年前，我终于彻底死心，利用仅剩的魔力在圣蒂娅建起了一座蔚蓝塔，期望能为人们实现那些渺小如沙粒的心愿。”
　　“所以你找到了我，”海洛道，既然你知道吸食噩梦的行径会致人死亡，那你又为何始终盘踞在我的身体里，任我的生命流逝？梦貘，你说你爱你的子民，可是为什么又要学贪婪的人类犯下饕餮之罪？”
　　“不，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梦貘小声道，“我循诅咒而来，但这罪孽的源头却并不在我，我只请求你不要因此而误解我。在你成长的过程里，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厄运缠身，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陪伴着你度过每个难熬的夜晚，吸走你的每个噩梦罢了。在梦里，我辛辛苦苦地帮你赶走你惧怕的每一项事物，我知道你害怕镜中一闪而过的鬼影，也知道你惧怕水中的鳄鱼，还有……”
　　“别说了！”海洛抬手捂住耳朵，“是你害得我再也站不起来！就算你帮我赶走了噩梦，那又怎样！我只是想像正常人一样，能够沐浴在阳光下，健健康康地行走！”
　　“对不起，”梦貘跪伏在地上，晶莹的泪滴顺着它的面庞滑落下来，“一直以来，我都无法体会人类的感情，可是我是真的舍不得，哪怕我知道我的存在会对你的身体造成负担也依然不想离开你……”
　　海洛蜷了蜷手指，汗水使他的手掌发胀，但他还是用尽全力握紧拳头，提醒自己来这里的初衷。
　　“那么，就请你离开我的梦。”他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从喉咙中艰难地挤压出来，“然后，滚开。”

　　【九】
　　“又做噩梦了？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炼金术师亚眠坐在十八岁的海洛对面，老侯爵因为突发疾病于一年前死去，如今海洛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在亚眠的协助下，掌管着大陆北部的矿脉。
　　“需不需要我帮你召唤一只梦貘？梦貘是妖魔中的异类，在众多妖魔中，只有它愿意亲近人类，每当人们做噩梦的时候，它就会前去帮助他们吸食厄运。”
　　海洛的神色有些怔忡，自从那只梦貘离开以后，他已经许久没做过噩梦了。

　　梦里，他被一群鳄鱼疯狂地追击着。当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啃咬成碎片的时候，一只有些肥胖却十分灵巧的奇特动物从天而降，它甩动着尾巴，张牙舞爪地把从亚格拉湖中爬出来的短尾鳄们赶了回去。
　　“谢谢你。”少年冲它伸出手，摸了摸它顺滑的绒毛，引得它整个身体颤抖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它被他温柔的抚摸捋得舒服极了，主动地翻过身，向男孩儿露出白色的肚皮，发出一声嗷叫，“铃奥——”
　　我叫，铃奥。

　　“昨天我……好像梦见了那只梦貘。”梦里的他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可它不是已经被赶走了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亚眠的笑容有些玩味，“梦是潜意识的表现，也许你是在想它了。”
　　海洛望向亚眠的视线有一瞬间的躲闪，他的嗓子有些发紧，“我……我想知道，当初那只梦貘离开之后，会去哪？”
　　亚眠挑了挑眉，“那只笨蛋梦貘啊，它给自己构筑了一个完全无法承受的世界，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维持，现在大概还不停地在人们的梦境里穿梭吧，如果没办法获得足够的魔力，估计会死得很惨哦。”
　　“是么？那它当初为什么只寄生在我一个人的身上不肯离开？”
　　亚眠下意识地拧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我想，它之所以会留下来，大概是为了保护你吧。哪怕是妖魔，也会向往温暖美好的事物啊……从冰冷的黑暗中诞生的生命，一旦被炙热的血液所浇灌，只会越发留恋人类的一切情感。那只梦貘以你的梦境为食粮，可是却忽略了妖魔与人类终究是不同的，人类实在太过脆弱，根本无法承载从他们身上迸发出的强烈而浓郁的爱。”
　　“爱？”海洛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字眼。
　　“梦貘这种生物，真是既可悲，又可爱。它一但认定了某个人，就会深陷其梦无法自拔，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爱会害死无辜的对方。”
　　海洛沉默了许久，“那么，会不会有一天，那只梦貘再度来到我的梦里？”
　　亚眠反问道：“那么，你想见到它吗？”
　　海洛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某些弦外之音，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希冀。
　　“别这么看着我，”亚眠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说让那只梦貘滚，那只蠢梦貘就真的滚了，离开了你的身体后，它就快要不行了。谁让我一时心软呢？只好让它暂住在我的储物戒里了。”
　　说着他对海洛扬了扬手，只见他无名指上的宝石戒指正熠熠闪光，“幸好这里面所有的时间都是静止的。如果你有需要，我倒是可以放它出来，好让它吸收一些噩梦的力量。等积攒的魔力足以维持梦中世界秩序的时候，它就能重获自由了。”

　　【尾声】
　　海洛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梦。他走在安谧的亚格拉湖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渐渐地，远方的余辉下出现了一个白点儿，那白点儿越来越近，一只庞然大物笨拙地朝海洛跑来。

　　梦貘踞坐在海洛面前，认真地看着脸庞已经变得坚毅成熟的海洛，只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功夫，就错过了海洛的长大，还真是可惜啊……以后，海洛再也不会需要它了吧，想到这里，胸口的位置忽然一阵抽搐，原来，这就是人类所谓心疼的感觉吗？
　　海洛揉了揉梦貘的脑袋，在湖边坐了下来。
　　梦貘蜷曲起庞大的身体，为他遮挡着从湖面上吹来的冷风，这大概是自己最后能为他做的了吧……
　　被温暖包围着的海洛闭上眼睛，沉沉地陷入了梦乡。梦里，没有批不完的文件，没有闹不停的纠纷，只有一片安宁。

　　凝望着海洛熟睡的模样，梦貘低下头，在他的脸颊轻轻的亲了一口，然后用爪子在他的头发上轻轻拍了拍，这时候，眼泪终于忍不住“啪嗒、啪嗒”一滴滴落了下来，在地上氤氲成小水汪。
　　要说再见了啊，我的蔷薇男孩儿。
　　它一边哭着，一边抽搐起来，连大地也轻轻地震动。
　　海洛眼睫轻颤，睁开了眼，被哭相难看的梦貘吓了一跳。
　　他意识到了什么，然后调侃似的笑了起来。
　　“喂，下次，再过来吧，”海洛轻轻地提议道，“来我的梦里。”
　　梦貘蓦然怔住，鼻涕都来不及擦。
　　海洛挺直了身体，向梦貘伸出手，直到它那有些哆嗦的肥爪落在他的掌心，他才又一遍郑重地对它许下承诺。
　　“这一生，随时欢迎你光临我的梦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