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之塔》花重九

1、chapter1

　　蔚蓝之塔·上

　　楔子
　　梦貘，食以噩梦，创造世界。

　　【一】
　　阴暗潮湿的小巷深处，一道身影从摞叠得很高的箱子上跳下，刀刃抵在男孩儿的脖颈处，海洛的声音在男孩儿耳边响起，“嘘，别出声，我不会伤害你。”
　　男孩儿默默点头，海洛这才收起警惕的眼神，“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前方的高塔是什么建筑，为什么那么多人往那个方向去。”
　　男孩儿天真的眸子里带着异样的打量，仿佛是诧异眼前少年的愚昧，银铃般的声音在少年耳畔响起，“你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这儿是蔚蓝之城，前方的高塔是铃奥大帝居住的地方，人们每天都要前去朝拜的啊。
　　蔚蓝之城……海洛仰头看了看阴霾无光的天空，真是个不大相称的名字呢。
　　男孩儿试探地退后一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可不可以离开这里了？”
　　“请等一下，”海洛犹豫着问道，“你……知道梦貘么？”
　　“梦貘？”男孩儿的脸上流露出讶异的神色，“没有，从来没听说过。那是什么？”
　　“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你走吧。”
　　男孩儿顿时松了一口气，倒退两步，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海洛看着男孩儿捧着装满粗面包的篮子远去，反手把剑插入腰间的剑鞘，他身着蓝黑相间的亚麻布衣服，胸膛和四肢的肘关节处附着有铠甲，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着与同龄人不符的成熟。
　　海洛抬头看了一眼灰沉沉的天，决定暂时离开这里，去别处试试运气，就在此时，一道迅疾的风声从耳边传来，海洛堪堪后退半步，竟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人就被扑面而来的黑暗掩埋了。
　　幽暗的小巷里，传出一道沉重的倒地声。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儿的呼唤声在海洛耳边响起，“喂，你醒一醒。”
　　喘息声由弱变强的同时，海洛猛然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更加陌生的环境，天蓝色的床帏被拉开来，雪丽花的清香沁人沁脾。
　　海洛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男孩儿，他开心地笑起来，手中端着药碗，口中不断地絮絮叨叨着，“你终于醒了。幸好我回去看了一眼，不然可就糟糕了！我还以为你生了病，可是医生说你是被人偷袭了……哦，对了，我叫奥凌，你呢？”
　　海洛晃了晃有些晕眩的头，“你……有没有看见是谁打晕了我？”
　　奥凌摇摇头。
　　海洛直起身冲面前的男孩儿表示感谢，“谢谢你救我，我叫海洛埃斯，你可以喊我海洛。”
　　“你一定是从联邦来的吧。”奥凌叹了口气，“帝国的子民没有不知道蔚蓝塔的，下次可不要随便逮住别人就问啦，不是每个人都会保守秘密的。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告诉其他人的！”奥凌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他有点婴儿肥，穿着一身朴素的麻褂和短裤，竖起大拇指的模样格外俏皮可爱。
　　而且……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还真是个神经大条的男孩子呢，海洛怔忡地想。

　　【二】
　　亚眠留给海洛的时间并不多。
　　海洛其实既不属于帝国，更不属于联邦，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从小时候开始他就深受噩梦的侵扰，久困不眠让他精力衰竭，无法行走，本该充满活力的年纪却形销骨毁。于是侯爵大人不惜耗费大量财力，来寻找治疗他唯一继承人的方法。
　　亚眠就是这时候来到庄园的。
　　这位曾经服侍过乌尔班一世的炼金术士身穿黑色燕尾服，脸上带着单边镶金的镜框，绅士般地坐在沉睡着的海洛身旁，诊断出的结果是：这个可怜的男孩儿被人下了噩梦缠身的诅咒，梦貘也被吸引而来。
　　侯爵年事已高，不太明白他的话，“梦貘？”
　　“是一种以噩梦为食粮的妖怪。一个人做了太多噩梦的话，梦貘就会缠上他，不断地啃食梦境，直到被寄生者无法承受它的力量，衰竭而死。”
　　侯爵大人蹙起眉头，“有没有什么办法？海洛马上就要成年了，他是我唯一的继承人。”
　　亚眠绅士般地微笑着，“如果您能够答应我的要求，我将非常乐意帮助您的儿子恢复健康。”
　　从乌尔班一世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时间却从未在亚眠的身上发挥功效，他的容颜始终维持在三十岁左右成熟的模样。传闻里这位炼金术士拥有无尽的生命，但侯爵知道，在这世上，任何东西都需要等价交换。
　　“说出你的要求吧。”他长叹一口气。
　　年过半百才迎来珍贵的孩子，如今他寿命无多，海洛是他唯一的牵挂。
　　镜片之后的棕色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亚眠道：“我只要你剩余寿数当中的五年。作为回报，在治愈小海洛以后，我将用这五年来尽力辅佐他管辖领地，直到他能够独立为止。”
　　花了整整一个月才熬好的药，被亚眠亲自喂海洛喝了下去。
　　“梦貘的力量来自它吃过的梦境，要打败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进入梦貘创造的世界，亲手杀死它。亲爱的小海洛，我将赐予你健康的身躯，蓬勃的力量，还有一把能够破除幻境的武器，在梦里，只有你才能挽救自己。”

　　【三】
　　“你口中所说的那种怪物，我翻找了很多本传记，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记载，如果梦貘真的存在的话，想必在行吟诗里有，可惜那些诗都没有纸本记载，全都散佚了。”奥凌道。
　　看见海洛失落的模样，奥凌有些懊恼，他忽然眼前一亮，“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虽然我没听说过梦貘，但不代表所有人都不知道阿。”
　　海洛扬起头，奥凌继续说道，“铃奥大帝是无所不知的，只要你信仰他，他就会实现你的一切愿望！”
　　海洛注意到男孩儿眼中狂热的光芒，他平静地问道：“他也实现过你的愿望吗？”
　　“……没有，”奥凌的声调低了下来，接着他弥补似的地解释道，“那是因为我过得很幸福！所以，也没什么需要去实现的愿望啊……”
　　每天去朝拜的人那么多，就算他真的有那种能力，想必也不愿意耗费魔力为每个人一一实现吧。
　　这里是梦貘创造的世界，一切自然是梦貘说了算，而那种逆天的能力，应该也只有梦貘才有……海洛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霾。
　　“蔚蓝塔是帝国的能源中枢，塔里存放着许多机密文件，塔所在的地方叫做圣蒂娅，那里与大陆隔水相望，没有铃奥大帝的允许，谁也不能踏入圣地一步。整个帝国的防护力量都是铃奥大帝建立的，我想他那儿一定会有你找寻的消息，不过要见到他，真的很不容易。”
　　“这你不必担心。你只要告诉我路怎么走就好了。”海洛握紧手中的短剑，剑柄上的蓝宝石散发出柔和绚丽的光芒，亚眠已经在宝石上加持了特殊的法阵，有了它，就能够破除一切幻境，“因为我有竭尽全力要实现的心愿，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到他。”
　　归根结底，他不过是想在太阳下睡个没有梦魇的觉，奢望能够在起床后精神饱满的练习剑术而已。
　　“所谓心愿，就是人类无法达成的事情啊！”奥凌轻轻道，“谁也不知道在去圣蒂娅的路上会遇到什么，据说从来没人见过铃奥大帝是真面目，那是因为他们都半途而废了。”
　　“没关系，我只想试一试。”海洛转身就走。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奥凌快步上前，拦住莽撞的男孩儿，“去蔚蓝塔的路不止一条，我可以带你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海洛诧异地睁大眼睛。
　　“本来我也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的，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忙。”奥凌沉沉的呼出一口气，一直挂在脸上的天真笑容不见了，“既然你是从联邦而来，我想你应该不会背叛我的吧……”
　　海洛一言不发，等待着男孩儿接下来的诉说。
　　“铃奥帝国与海岚联邦的战争已经持续多年，三年前，海岚联邦的兰卡斯特上将提出建议，通过水路打通通向蔚蓝塔的一条海底秘道，元帅同意了此事。可是就在隧道即将悄然完工的时候，上将却遭到了政敌的构陷，此事被铃奥大帝所知，兰卡斯特上将带领三十艘战舰负隅顽抗，最终英魂长留海上。”
　　奥凌抿了抿嘴唇，他抬起头，脸色苍白，铿锵有力地说道，“我父亲就是兰卡斯特上校，我来这里，不过为了寻找机会进入蔚蓝塔，为他报仇！我要找出那封机密文件，查出陷害父亲的元凶。”

　　【四】
　　在奥凌的带领下，两人耗费了整整一个月才抵达海边。从这里只能遥遥望见蔚蓝塔隐没的云层之上的塔尖。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条隧道并不完整，而且已经被遗弃了一年多，里面的情形一定很糟糕。”奥凌面无表情的说。眼前的男孩儿跟海洛刚认识的时候简直天差地别，只见他身上穿着黑色的短打，头发被他牢牢地竖在了脑后。
　　奥凌冲海洛挥了挥手，示意跟他走。
　　深埋于海水的隧道中居然还存在着足以让人呼吸的空气，泥泞肮脏的海水灌入靴子，深度竟然漫过了膝盖。
　　海洛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养，哪里到过这么恶劣的环境，他抬眼看了一眼奥凌，见他若无其事地从污水中趟过，不禁攥起了手。
　　明明要靠自己的力量战胜梦貘，怎么可能连一个女孩也不如。
　　想到这里，他捂住口鼻，朝前走去。
　　空气中的臭气仿佛变成了黏腻而有实质的形体，从全身无数个气孔中钻进血液。
　　“海洛？”奥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回声在狭小的空间中折射回荡着，海洛已经看不见奥凌的影子了，他只能大喊一声，“来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隧道本来就很长，前方的男孩儿走的极快，慢慢地海洛就落在了后面，无论走得再快，也追不上奥凌的步伐。
　　为什么他走得那么快？
　　腿就像灌了铅一样难以迈动。而且，上下眼皮跟打架一样，好困……一定是这里的空气太稀薄了……眼前混沌的海水渐渐模糊，波纹一圈圈地泛开……海洛想要开口喊住前方的男孩儿，可是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难以阻挡的睡意袭来，海洛缓缓地滑倒，半个身子浸在海水里，倚靠着长满湿泞苔藓的墙壁睡着了。

　　【五】
　　圣蒂娅的蔷薇花期又到了，每到夏天，淡蓝色的蔷薇就会铺满整个山坡，像淑女们手中的丝帕，香气袭人。
　　海洛怔怔地看着手指上的伤口，染血的蔷薇花被扔在一旁的草地上，男孩儿脸上满是担忧，他把丝帕在海洛的手上绕了好几圈，扎了一个完美的蝴蝶结，“这样就好了，别再那么不小心了，蔷薇虽然好看，但茎上的刺可很厉害呢。”
　　说完，他拉着海洛的手朝山顶上跑去，那儿屹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塔。
　　“那是哪儿？”海洛气喘吁吁地问。
　　“你在说什么那？”男孩儿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回答，“那不是我们的家吗？蔚蓝塔，走，我带你进去。”
　　“不！我不能剧烈运动！我不能跑步——”虽然这么说着，但海洛脚下的步伐却从踉跄渐渐地风驰电掣起来，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可以站起来的？他怎么会独自一人来到花海，仆从呢？管家呢？他冥思苦想，但他根本想不起来他是何时被父亲送来的，也不记得眼前的男孩儿究竟是谁。
　　圣蒂娅的一切都叫海洛如堕梦中。每当他有了什么主意的时候，奥凌都会亲切地挽着他的胳膊轻轻道：“无论你作出什么决定，我永远都会支持你。”
　　奥凌告诉他：是铃奥大帝治好了他孱弱的身体，并喂给他圣水，让他获得了新生，圣水具有洗涤心灵的功效，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忘记某些事情的原因。但同时铃奥大帝也要求他留在圣蒂娅，成为他的终身信徒。
　　海洛无比相信奥凌的话。只要能治好他的病，要他做什么都可以。所以海洛对于每天的弥撒时间热衷极了，虔诚的信徒是永远不会愧对自己的信仰的。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铃奥大帝？真想向他当面表示自己的谢意。”海洛骑着马，“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现在竟然可以骑马，还可以练习剑术了！”
　　“再等两年，大概在洗礼现场，会有幸得到大帝的赐福吧。”奥凌微微笑着。

　　就这样，海洛在圣蒂娅留了下来，十六岁正是脱胎换骨的年纪，他渐渐地长成了小伙子的模样，脸上的棱角依稀有了帅气的轮廓，深邃的眼珠如同湛蓝色的海洋。
　　他和奥凌共同居住在蔚蓝塔，为铃奥大帝管理着圣蒂娅这片众人朝拜的圣地。
　　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亲昵。
　　两年的时光足以冲淡过往的悲伤，让海洛重获新生的恩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接受洗礼的日期渐渐逼近，海洛的心情也随之激动起来。他准备把走廊尽头那间最宽敞豪华的客房收拾出来，作为给铃奥大帝就寝的卧室。
　　房间闲置了许久，海洛独自站在房间里，审视四周的装饰，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床头，那儿摆放着一款古朴老旧的镜匣，匣子上的灰尘却并不是太多。
　　他弯腰拾起匣子，却见奥凌匆匆忙忙推开门，他走到他的身旁，神色不定，“海洛，交给我吧，我来收拾。”他一边勉强地笑着，一边伸出手想要把镜匣接过来。
　　海洛摇摇头，细心的他注意到奥凌的脸色有些苍白，“快去休息，你的脸色看上去可不怎么好，待会我会让仆人给你熬一碗粥。”
　　他凑上前去轻抚奥凌的额头，想要试试他的体温。然而这个小小的举动却让他没能拿稳手里的镜匣，只听到一声轻微的脆响，匣子开了——
　　一柄短刀“啪嗒”掉在了厚实的羊毛地毯上。
　　海洛毫不迟疑地俯首捡起了短刀，他拿着它挽了个花，居然用起来十分顺手，不禁来了兴致，细细观察起来，短刀的手柄处镶嵌着一颗璀璨的蓝宝石，十分好看。
　　在海洛身后，奥凌的脸上浮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

　　当天夜晚，海洛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他已经凝视窗外的夜空许久。
　　奥凌不动声色地迈向窗边，拉上厚重的天鹅绒窗帘。
　　“别看了吧，夜空有什么好看的呢……”
　　“为什么天上的繁星总在闪烁？”
　　今天整整一天海洛都精神恍惚，以往从不曾注意到的细节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他忽然觉得圣蒂娅的生活有些沉闷，说起来，圣蒂娅的蔷薇为什么总是在盛开？蝉鸣虫语的夏日怎么好像一直过不完？海洛捂着太阳穴，脑海不由得混乱起来。
　　一切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奥凌张了张口，他轻轻地在海洛身边坐了下来，“海洛，永远待在这儿不好吗？”
　　海洛头痛欲裂，脑海里碎片似的涌来的记忆把他整个人剥离地七零八落。
　　“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海洛推开奥凌向他伸出的手，“奥凌？你不是联邦的间谍吗？！我们怎么会在一起，还有蔚蓝塔……”
　　床头的相框镜片皲裂出一道道裂纹，天花板也开始一片片向下落，奥凌担忧的脸在面前扭曲。海洛最终还是把手抵在奥凌的背上，他牢牢地拥抱着他，却感觉到肩膀被泪水濡湿，他听见奥凌低声哽咽，“海洛，别走好不好？我只想有个人可以永远留在这儿陪陪我。”
　　“奥凌？你在说些什么？”
　　海洛终于想起了那个关键词。梦貘，这一定又是梦貘搞的鬼！他不是应该还在深海隧道里吗，怎么会突然来到圣蒂娅？难道在这里生活的两年全都是假的吗？！
　　“果然，你还是想要离开啊……难道你在这儿过得不开心吗？”奥凌哭泣着的声音始终牵动着海洛的心。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假的吗？”海洛颓然地问。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这不可能是假的。海洛心想。
　　奥凌的声音颤抖起来，“如果告诉你真相，你一定会毫不犹豫离开的吧……对不起，是我太自私，只想让你永远沉睡在梦里，可惜梦迟早要醒的。如果圣蒂娅的时光不足以换你留下，请你不必顾虑，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因为这一切仅仅是你的一个梦。”
　　“那么，我要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奥凌沉默着，说出了烙印在海洛心上一辈子的话语。
　　“杀了我，你就可以从梦境中出去。”

　　很久前的少年杂志稿，发上来长长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