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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护照来了,在一个阳光格外稀薄的清晨。

      程枫本想把信封袋放到便利店收银台就走,却不巧在店门口跟黎岛照了面。

      那时候店里正在进货。门口停着辆两厢车,后备箱敞着,一个伙计正来来回回往店里搬纸箱。东西多半还是受留学生欢迎的速冻水饺和火锅食材那些,挺沉,箱底被压得微微变了形,然而黎岛只是垂手在旁边安静地看着。

      没等程枫想好是过去讲两句还是装瞎,少年先抬了头。
      “嗨。”他轻轻打了声招呼,同时看到了程枫手里的信封袋,又说,“谢谢,麻烦你了。”

      又瘦了,程枫想,面上却仍是一副稀松笑容: “哟,你都有助手啦?”
      黎岛喉咙里含混地“嗯”了一声,声音几乎淹没在撕扯信封袋的动静里。

      伙计又搬下来一个大纸箱,最上面单摆着几把带着水汽的“春韭”,很飘逸,顿时消弭了欧洲大都会圣诞气氛,让程枫的思绪一个□□就蹦到了春节。

      他妈怀程奕那年春节,姥姥姥爷来家里,就带了一把这样新鲜的韭菜,说是大学里某位王教授从自家菜园现割的。那是程枫第一次见姥姥姥爷往家里来,第一次见老爸和姥姥姥爷同处一室,也是第一次有了春节和团圆的概念。

      “借过借过!”伙计侧身朝两人喊了一句。

      程枫拉着黎岛往旁边撤了几步,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不放心回去再让你爸看看,要在这边生活,办各种手续都少不了它,一定收好。”
      黎岛低着头又轻轻嗯了一声。

      程枫想,一礼拜了还生气呢,属麻雀的,气性真大。他自觉没趣,抬了下胳膊示意:“走了啊。”
      这回直接没了声音。程枫等了一会儿,脾气也上来了,说了句“至于么你”就要转身。
      “程枫……” 黎岛终于开口,然后是漫长的停顿,接着又说:“那个,我要回去了……回国。”
      “啊,”程枫一愣,有心想问问情况,又怕孩子闹脾气,只说,“哦,好啊……”
      “嗯。”黎岛从口袋掏出皱得不能再皱的支票,可怜巴巴的:“我不知道我爸收了这个,他昨天才和我说。对不起啊。”

      看来这一家子都不会用支票。上面的日期是11月初,揣了一个月早他妈过期了,对不起个什么劲儿、还个什么劲儿呢。程枫无奈接过,一连串的不放心脱口而出:“身上还有钱吗?机票看好了吗?什么时候?我送你去机场?”
      黎岛连忙摇头:“不用不用,到时候我爸送我。”

      四个问题只答了一个,然而程枫转念一想,人家到底是有爸爸在的,他算什么?于是强心压下心中焦虑,说:“那就好。”

      便利店里咣地一声,接着就是小女孩歇斯底里的哭声——双胞胎围着货架你追我跑地躲猫猫,其中一个绊了一脚,伸手往货架上一抓,没能找回平衡,反而抓下了一瓶蚝油,然后连人带玻璃瓶重重摔在地上。
      收银台的女人跑了过去,心疼完孩子又开始心疼蚝油,转脸骂另一个被吓傻了的孩子,然后屋子里的两个孩子全都哇哇大哭起来。石大海出门理发回来看到这一幕,直冲进门里,一手捞起一个女孩,抱着上楼去了。女人留在店里边骂边清扫地上的玻璃碴和调料。

      黎岛站在门外安安静静地垂手看着屋里,没有过去,也没说话。
      屋子是他爸爸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家,屋子里已经是很完整的一家人。他站在屋外,是个外人,离他们的悲喜很遥远。

      他小时候哇哇大哭,也被石大海这样抱起来安慰过。而今,石大海将他与那张随他而来的支票一并退还,搓着手跟他说:“钱你拿回去跟你妈留着花。”有意躲闪他的眼睛和眼睛里含泪的请求,给他的安慰是:“机票钱爸出。”

      就为这一张机票,石大海还和家里女人狠狠吵了一架。
      当晚石大海气得摔了东西,喊:“怎么了?我给我儿子拿几千块怎么了?给点钱他就走了!走了!”
      女人大哭:“你儿子?!他跟你的姓吗?跟你姓的儿子在那躺着饿肚子呢!我没有奶水,你拿走了奶粉钱,就等着这个小的挨饿吧!!!”

      大人吵架,小孩就哭,小婴儿和双胞胎姐妹花扯开嗓子比着哭。那一晚,在摔打哭闹声中,黎岛默默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他知道,石大海这根稻草算是抓不住了。

      石大海石沉大海,真应了黎秀莲的冷嘲热讽——“你以为他就会要你哦?!巴黎?真敢做梦哦!”

      我到底要怎么办呢?黎秀莲跟洪志国结婚了,小洪哥怕是要打死他。他只身来巴黎,可石大海也是有家室的,这里的氏香阿姨不喜欢他。
      原来的家待不下去,这里也待不下去,要怎么办呢?

      这些无处诉说的委屈渐渐拧成了一股绳,勒着他的两片嘴唇紧紧抿到一起,勒着他心口屏住了鼻息。

      “喂,小鸟儿?”程枫拍了他一下,“我得去公司了。你……”

      黎岛已经满脸是泪,多说两句就得露馅。他只能抠着护照本的边角,把脑袋垂得更低。他的目光落去程枫的小腿上,西裤后面有个跟他一样的可怜人。
      “那再见了。”他轻声跟程枫和酒瓶子里的那个人道别。

      “好。”程枫拥抱了他一下,空心的、相当客套礼貌那种。

      -

      S岛四季如夏,虽说12月的傍晚难免冷些,但一件薄卫衣也着实足够了。

      黎岛拎着他的旧双肩背踢踢踏踏地出了机场,被岛上终年黏腻的空气立刻沾湿了脸颊和衣服。

      他回到了原地。夏天和海风,打架和挨打、看一些人背着书包上学,看一些男女流连于烟草和酒精,相互缠绕。
      每天都挣扎着想往上游,但每天都被拽着向下堕。
      这里才是他的人生底色,巴黎只是两个漫长白日之间倏忽而过的梦。城市也好人也好,才下飞机便模糊了面目,恍如隔世。

      他跟着人流从双肩背深处薄薄一沓百元钞票中抽出一张补了票,上了大巴。钱是临走时石大海偷偷塞给他的, 1000块,说是让他应急用。

      大巴车转渡轮转小巴,与去时颠倒了顺序,除此之外并无不同。

      小巴途经两站,他在第二次停车时跳了下来,慢慢往“莲姐美甲”走。

      远远地,已经能隐约听到街上奶茶店劣质音箱的低音鼓点以及流行歌曲无病呻吟的歌词,却仍不见美甲店扎眼的霓虹灯牌。

      多半是灯牌又憋了,黎岛想,真是铁打的音箱流水的灯牌。从前黎秀莲一年能修好几次灯牌,有一年甚至一个月内就修了3次,搞得黎岛一度以为她对维修工人有意思。而相隔十来米的奶茶店音箱,虽然音效粗制滥造,但从来没掉过链子,365天年节无休。黎秀莲嫌难听扰民和奶茶小妹吵过几次架,吵得最厉害的那阵,音箱短路哑了的一天。黎岛一直怀疑是黎秀莲支使老董搞的破坏。

      这就是他的生活。女人们觉得鸡毛蒜皮都值得计较,男人们三句话不离生殖器官,混混们目无王法喊打喊杀……

      走到十字路口,音乐已经非常清楚了,女歌手爱得要死恨得要死,唱腔里满满地自我感动。不怪黎秀莲跟他们吵架,真的不太能听。

      黎岛皱眉加快了步子,走到家门口抬头,仍不见“莲姐美甲”——灯牌不见了,被摘了。玻璃门前砂砾、断木板和麻袋堆出了个装修废料的小山。
      门旋开,小洪哥挑着嘴角走了出来,两条胳膊露着,盘着青龙。风铃倒是还在,声音依旧廉价而刺耳。

      “我看看,这谁回来了啊?”小洪哥死死地盯住他。
      黎岛吓得忘了呼吸:“洪哥……好。”

      玻璃门又几次开合,风铃嘶鸣声中,又陆陆续续出来几个人,嘴里都不干不净地,一边“哦哟哦哟”地起哄,一边挽起了袖子。

      然后黎岛就挨了揍。

      可能是之前在巴黎让程枫养得娇了,也可能是小洪哥此次怨气格外深重,黎岛很快就痛得爬不起来了,抱着脑袋在地上蜷成了一只虾。他脸上糊满了泪,泪上又糊了砂砾木屑和尘土,还有一些呛进嘴里,他边咳边不住地发抖、痉挛,在一波一波疼痛的间隙试着乞求原谅。

      那几个人下手狠辣,嘴里的话也不堪入耳。一直打到骂到地上的少年再没有力气绷紧身上的肌肉保护自己,混混头子小洪哥才拎着他的领口把他提了起来,抬手扇了两个巴掌:“草|你妈的婊|子养的贱货还敢回来?干什么来?不是在国外过得滋润吗?还会发朋友圈了!国外真好啊,墙都是金子做的,有没有拿一块回来给大家发发财啊?”
      黎岛这时候意识已经模糊了,嘴里不清不楚地蹦字:“妈……”

      “妈?”小洪哥笑着又给了他一巴掌,“那婊子跟洪志国跑了!跑得远远的去追死人的债!”尽管黎岛紧紧地闭着眼睛,他还是很多余地朝玻璃门指了指:“这里,归老子了!知道了吗?记住了吗?记住了下次记得滚远点!看你一次打一次!打到死!”

      黎岛被狠狠掼回到地上。哪哪都疼,哪哪都动弹不得,只能听着那几个人把豁了口的旧书包彻底撕烂,听见一叠衣服掉到地上的声音,听见大巴车找零的几个钢镚掉到地上的脆响,听见他们骂骂咧咧分了钱,听见一个人说“哦哟这个衣服不便宜”,另一个说“他怎样买得起”,又一个人插话说“国外带回来的,肯定真的”,然后他们笑嘻嘻地把衣服拿走了,盘算着自己穿或者拿去给家里的表弟侄子云云。

      终于,脚步声渐远,躺在地上的少年吐出一口血沫。我还是活下来了,他想,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

      烟味呛人,墙壁另一侧声音似雷动。黎岛被熏醒过来,咳嗽着,迷迷糊糊中地以为外面打雷要下雨,听了好一会儿,才在那此起彼伏的 “东风”、“幺鸡”、“白板”中,辨别出那隆隆声的来源。
      那是自动麻将机洗牌的声音。外面是棋牌室。
      而这间屋——一张弹簧床贴墙,墙上挂着钟和撕得歪歪扭扭的黄历。床头放着一个被茶锈满布的搪瓷缸,应该是供夜班当值人打瞌睡的地方。

      他慢慢撑起半个身子,疼得倒吸一口气,靠在被烟草焦油熏得泛黄的墙面上小声地喘。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记得自己被揍之后遇见了什么人。他不打牌,也不记得自己之前认识牌室的哪个叔叔婶婶。

      他想了一会儿,脑袋身上都疼得不行。正要躺回去,打门外进来个黄毛,脖子上挂着链子,把半袖t恤挽成了没袖,裤子松松垮垮几乎出溜到了股沟,露着内裤边上一串醒目的英文单词。

      他见黎岛睁了眼,打了个响指,扶着门框回头喊:“乾哥,小弟仔醒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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