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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当着众朋友的面,黎岛勉强抚平了自己的一张臭脸。程枫介绍说“这是黎岛”,他便木然点头;程枫说“大家坐一起吃点”,他便木然坐下。
      程枫趁热打铁,拿了刚才的热牛奶递到他手里:“我不说你了。好好吃饭,填饱肚子送你回去。
      旁边人都看着,他便轻轻咬住杯边,一切都由着程枫去。

      服务生当即发表了一番“巴黎何处不相逢”的鸡汤言论,从餐厅到城市再到玄而又玄的因缘际会,一直说到六位客人在面朝西岱岛的窗边落座,极力避免客人们无聊或尴尬。

      面包重新端了一遍,酒也重新侍了一遍,服务生贴心地给黎岛添满牛奶,还贴心插|了根吸管——颜色特别鲜艳,像是儿童套餐里的。

      五杯红酒跟苹果汁碰了杯,程枫和苏霁阅攀谈起来。

      他俩以前念同一所私立中学。上学的时候,程枫天天看苏霁阅飞车摩托打架斗殴,看苏父苏母三天两头往学校跑,打点学校老师,兢兢业业响应学校的一切号召,什么义卖慈善都拔那个头筹,莫名羡慕。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支放荡不羁作天作地纨绔队伍。他以为这样,常年在外谋生意的老爸就能多回来几次,能多见几面。

      可惜他跟苏霁阅一通大杀四方,苏霁阅回家差点被吊起来打,而他的老爸却堪堪露过一面——给学校捐了个大门,走了。
      后来再露面,是因为苏霁阅和苏霁杭的事情。那时坊间传闻说苏家的两个孩子之间有不对劲的苗头,歪打正着把天天跟苏霁阅混一起的程枫也捎了上去。

      事情闹得很大。苏父苏母把家里的两个孩子一个送出国,一个送到那种可怕的“国学书院”。而程枫,也终于等来了老爸……和一记嘹亮的耳光。

      程万钧质问他:“你对得起你妈妈吗?你让我怎么跟她交待?”
      他回答说:“我妈死了。”
      程万钧气得嘴唇发抖:“好!你好样的!从今往后出去别说你是我儿子。”
      他说好,说:“反正你还有一个儿子,少我一个不少。”

      虽然并无冤情,但那时候的程枫还是很委屈。他想,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这种时候,却冲在所有人前面过来揍我。他想,难道你这样就对得起我妈了?
      而程万钧在听到他说“好”的时候就转了身,直直出了学校。
      程枫耳朵嗡嗡作响,脸上火烧火燎的,他坚持站在原地。他以为老爸至少会回个头,最后却只等来摔上车门扬长而去的“砰”地一声。

      很绝。

      程枫觉得自己人生中的少年时期就是在那天画上句号的。他非常尊敬、爱戴,非常想亲近的老爸,亲手给他画上了句号。

      那天后来,他再没回过一次家。他换了手机号码,剪了老爸给他的所有银行卡。然而老爸神通广大,嘲笑他似的,很快又给他寄来新的。再换再剪,再寄。
      折腾一通的唯一损失是与苏霁阅为首的几个朋友断了联系。
      一直到去年,在一个小众独立电影的沙龙上,他才偶然和苏霁阅打了照面。他身侧是沈为然,苏霁阅则被亮晶晶的苏霁杭挽着。

      再见面就到了今天。

      苏霁阅捏着杯脚又跟程枫碰了一杯,曾经的疯癫胡闹都成了压在成吨静水之下的暗流,化作一个洋洋洒洒的笑容,一句“别来无恙”。
      “无恙。”程枫说。

      船上的晚餐是七道式的,吃完一道上一道,席间话题也跟着菜品换了一个又一个。

      吃过蒸鱼,面前端上羊排的时候,黎岛差不多已经饱了,也差不多搞清了席间几个人的关系。
      苏霁阅和苏霁杭顶着亲兄弟的名字,无名指上却带着同款的素圈戒指。徐冉和韩沐是很明显的一对。
      而这五个人之间要么是有过同窗之谊,要么是家人间往来甚密,都是知根知底的。

      他们在席间的谈话内容也都是他想象不出来的——时尚圈的沙龙、时装周;实验室、联合国实习……

      于是一道道菜吃下来,他头埋得越来越低。总之不是一路人,他想,他早该走的,早点回去理好新进的那批自热小火锅才比较实际。

      这样想着,身侧那只缀了数十枚戒指的手突然伸过来戳了戳他的脸,又撩他的衣袖。他身体一僵,瞪苏霁杭:“你干什么?”
      苏霁杭耸耸肩:“葛太,你认识吗?”
      “葛太姐我见过几次。”黎岛诚实回答。

      “奇怪。你有这么好的一张皮,她竟然没把你捉去扎?”
      “扎什么?”

      “扎花啊。她喜欢在好皮子上扎花。”苏霁杭指指程枫,“听说程枫哥不纹身,最后还是被她逮住机会在腿上扎了个酒瓶子。”

      黎岛“啊”了一声,反应过来看向程枫:“原来是葛太姐给你纹的?完了,我不知道,我当着她的面说了纹身的坏话……”

      这话说得真可爱,程枫忍不住揉他脑袋,笑笑:“她没事,丑也是丑我身上,反而我比较伤心。”继而又示意服务员给孩子加热牛奶。
      “对、对不起。”黎岛尴尬地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

      那模样乖巧极了。

      “对,多喝牛奶,喝得白白嫩嫩的。”苏霁杭勾唇使坏,“葛太喜欢,程枫哥也喜欢。”

      黎岛一听这话又立刻把放了杯,想说“我要回家了!”嘴里却被程枫塞了块肉,只好一边嚼一边对程枫怒目而视。

      苏霁阅见气氛不佳,悠悠然地打圆场,把话题引去了他和苏霁杭最近参与筹办的某轻奢品牌手工坊,聊了几句又问程枫:“所以,你最近在忙什么?”
      “我?”程枫半开玩笑地朝黎岛一扬下巴,“兼职。忙着给人当导游。”

      苏霁杭摸着颈间晶莹的项链:“程枫哥,你这种应该叫伴游。”
      “别瞎说,”程枫清了清嗓子,暗暗拽了下黎岛的手腕:“没看我们这儿喝牛奶呢么,还是个孩子呢。”

      苏霁杭看向黎岛:“孩子?”
      “ 16。”黎岛说,一副就问你怕不怕的样子。

      “霁阅,”苏霁杭轻笑一声,显然不怕,“程枫哥比咱俩还疯。”
      苏霁阅无奈里是不着痕迹的宠溺:“霁杭,吃饭。”

      程枫叹了口气,而苏霁杭一脸“程枫哥你不要骗我”的表情。

      这也是一种有钱人的想当然。想当然地认为别人应该跟自己一样,或者跟自己的想法一样,一样的喜好,一样的活法。思维方式、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优越感。他们只相信自己,你尽管去证明他们是错的吧,反正他们不会道歉不会羞愧,他们只会大惊小怪。和程枫对他不上学的指摘如出一辙。
      黎岛才憋下去的怒火,被这个表情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燎上了嗓子,燎上了眉毛。

      于是另外五个人就见那少年突然站了起来。

      “我不是他男朋友。我也不喜欢男人。”黎岛说,“我和你们不一样的。我,我要回家了,再见。”

      苏霁杭眯了眼睛。苏霁阅跟程枫说了句抱歉。
      情商不够的徐冉小声问韩沐:“你信吗?看着不像啊?”然后被韩沐在桌下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

      “再个屁的见。”程枫跟着站了起来,拿过大衣、围巾和少年忘记穿的夹克,“你们慢吃。”

      一下子空出来两个位置,桌面顿时冷清了不少。

      苏霁杭仍然眯着眼:“那孩子是不是故意不拿外套的?”
      徐冉想了想,跟着点头:“这是高手。”
      另外两人重重叹了口气,从“唉怎么办好失礼,竟然把人气走了”的内疚变成了“唉幸亏已经把人气走了,不然要把人气死了”的欣慰。

      -

      这一天冷极了。被寒风一激,黎岛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件并不太贴身的运动卫衣,正盘算着要是回去拿衣服到底有多丢脸,只觉背后倏地暖了。
      夹克、大衣、围巾一股脑地裹了过来,木香芬芳。他回头,正对上程枫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穿好。我叫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
      “好,那我们一起走回去。”
      “……”

      上台阶、上桥,沉默地走过灯光辉煌的巴黎市政厅。

      一阵风吹来,程枫帮黎岛把围巾往下巴上拉了拉,说:“小鸟儿,他们误会了,但没有恶意。主要是我的问题,我给你道歉,好不好?”

      黎岛低头吸吸鼻子:“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
      程枫声音和冬天的风一样冰冷:“有些事不需要了解,小孩子就该念书……”

      “你真讨厌。”黎岛说,“我不了解你,可是我知道你不爱提身上纹身的事,我再也没说过。你不了解我,你也知道我不喜欢说回国上学的事,但你偏要来和我说。为什么?因为你比我大,比我有钱,认识很厉害的朋友,就能肆无忌惮地指手画脚我的生活了吗?

      “我是应该去学校去念书,可你觉得我能吗?你看到我爸的那个超市了,缺人手,可多雇一个人就要多开一份工资出来,他没有钱。弟弟妹妹又都那么小……还有你千万别再和我说什么回国了,算我求你!如果我有半点会回去的想法,当初就不会买来巴黎的机票!你不知道我之前过的是什么生活!你根本不懂!
      “你懂博物馆的名画雕塑,懂你朋友说的沙龙手工坊,懂他们嘴里的极地赤道天南海北还有贵族学校私立学校,其实你只懂得你们有钱人的那一套!但我跟你们不一样的啊!我有我的人生要过!我知道你看不上,但能不能闭嘴?我不想听!我没办法改变!”

      他气喘吁吁地住了口,悲哀地想,你帮不了我,你站在这里只会突出我的不幸。

      程枫被他的一番滔滔不绝说得没了脾气。也许这孩子说得对,他根本不懂。人各有命,他帮不上,也没有立场去帮。他不是他的谁,说什么做什么都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
      算了,他想。

      “我知道了。”程枫叹了口气,后面一路都没再讲话。

      走到佳家便利门口,他垂手从羊绒大衣口袋里摸出那枚小小的埃菲尔铁塔钥匙扣放到黎岛手里,是去参观卢浮宫那天,黑人兄弟强卖给他们的,被他随口掰扯成保护这只小鸟的见证。

      “这个你拿着。有事给我打电话。”他说,“太冷了,进去吧。”

      这话的意思好像是,除非你需要,否则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了。黎岛的喉咙瞬间被哽得酸痛。他虽不肯承认,但心里实在为辜负这份难得的好意而难过。可不辜负又能怎么样呢?他还有别的办法吗?
      于是他珍而重之地点点头:“谢谢你照顾我请我吃饭。”

      程枫垂下目光,喉结滚了滚,体面完成委婉的道别仪式:“你的护照寄回来,我就送到店里。晚安。”

      在这个寒流过境的夜晚,黎岛在中超门前瑟缩着凝视程枫渐远的背影,久久,到底还是被风冻了个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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