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海王攻捡走后》ES贰拾

17、第十七章

　　石大海没怎么变，不难认。

　　将将40的年纪，法令纹见深，下颌见宽，目光比记忆里凝重些，身上一如既往杂糅着生活的不易和不屈，一眼看去会被认为是浪里淘下来的沙，再一眼才觉得是条汉子。
　　岁月没有赐予他转机和奖赏，他虽然辗转腾挪跑到另一片大陆，落脚在闻名遐迩的大都市，但还是围绕着炒菜做饭小买卖，还是过他那一份既定的人生。

　　从这个层面来说，石大海可以说是相当好认。

　　“爸，我，我本来带了咱们那边的火腿，丢了，想看看这里有没有才进来……我去13区找你来着……张平，王经理……”
　　“哦，那边，我后来不在那边混饭……做事了，去南方待了一阵，9月份刚回来这边，找了这个地方……”

　　隔了一个十年的父子重逢，没有电视里认亲节目的煽情。惊诧也好激动也好，表现在动作上，不过是中年人的略显湿润的眼眶和少年无意识地挠头。

　　两个人都有些无措。

　　乱七八糟说了两句S岛的这个叔那个婶，说了两句学校和巴黎的天气，然后就略过重点扯到用晚饭上来。

　　“晚上，那个，你阿姨做了鸡和春卷，叫你朋友也留下来一起吃。”他说着觑了一眼收银机后面的女人，“不急着回去吧？多在这边住几天，家里还有空房间的。”
　　哪里是不着急回去，根本就不想再回去。但黎岛出于某种粗糙的直觉，没有把这句说出来，眼巴巴地看向程枫：“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点吧？”

　　程枫却从这两人的对话里预见了不幸。
　　石大海的“多住几天”，意味着早晚要走，留不得的。这是待客之道，不是一家人该说的话。
　　那孩子呢，显然已经迅速转换身份，站到了他“家人”那一边。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点？饭是家里女主人做的，那女主人跟他什么关系？他有什么资格替人家客气？

　　果然，那边女人 “咣”一声，海鲜酱油重重磕在银台上。

　　程枫清了清嗓子：“今天有些唐突了，晚饭怕是不够。不如小鸟，咳，小岛先和我回去再将就一晚，明天我再送他过来。”

　　石大海顺坡就下：“也可以……”
　　然而黎岛是个拎不清的，连忙朝他摆手：“不了，都找到我爸了，不打扰你了。你公寓也就一个房间，我住着你都休息不好。”然后又看石大海，“爸，饭不够吗？”

　　那还能不够吗?话问到这儿，不够也得够。
　　石大海心里一声叹息，觑着女人的神色，干笑两声：“够的，够的，好多呢……”

　　正说着话，打里间跑出来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穿着一模一样的冰蓝色公主裙的小姑娘。两个人边跑边尖叫，都坚持认为自己是女王Elsa，认为另一人应该当自己的雪宝。跑过来看见黎岛和程枫两个陌生人，立刻缩到石大海身后，不吱声了。

　　程枫弯腰从超市购物袋里抓了一大把糖果出来递给她们。结果下一秒两人就为了谁才有资格得到这些糖吵起来，程枫只好又抓了一把递给落下风的那个，笑着说：“剩下的糖果妈妈帮你们收着，还有薯片饼干蛋糕，不要吵架。”说完把自己手里和黎岛手里的袋子全都放到门口收银台那个女人面前：“一点心意。”

　　那女人先斜了眼袋子上的绿色标志，才终于抬起头来，道了谢，又咕哝了句：“饭应该够。”然后便提着两大袋东西起身，把开始争论到底谁手里糖多的双胞胎小姑娘叫走了。

　　石大海仿佛如获大赦，脸上的笑容真诚多了，带着两人往屋里走：“爸再给你做个海鲜粥，今早新到海米，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对了，你朋友爱吃什么？饺子？呃，怎么称呼？……你这小孩，也不给介绍下。”

　　“免贵姓程。”程枫不等黎岛开口，不冷不热地答了，“不必麻烦。”
　　他心说丫这会儿想起饺子来了，守着一屋子吃的，怎么刚才就好意思顺着“怕饭不够的坡”往下滚呢。

　　结果石大海再次顺着“不饿不必麻烦”的坡滚了，叫了声小程，再没提饺子的事，带着两人走到店面的紧里头，搓搓手掀了门帘，介绍说：“一层主要是超市，这块是厨房。”

　　他只介绍厨房，其实是厨房旁边还有一个门，是厕所。而厨房和厕所本是一间，被他们用一片单薄的木板隔断成了两间。

　　石大海快速从门里先后拎出一张折叠桌和几个折叠板凳，又赶紧带上门，生怕叫两人看见。

　　“爸，我来。”黎岛很懂事地接过一摞折叠板凳，然后跟着石大海一前一后地折回了超市一进门的地方——里面货架摆得太密太满，只有一进门的银台和冷柜中间那块空地能勉强支桌坐人。

　　石大海一踹桌腿摊开桌面，又说：“平时我跟你阿姨还有弟弟妹妹都住楼上。”
　　“弟弟？在哪？”黎岛问。
　　“在楼上睡觉。”石大海笑着比划出多半条手臂的长度，“才这么点大，还在吃奶。”

　　黎岛点点头，想起来离家前黎秀莲的歇斯底里——他早都有了老婆，第三个小孩都有了！在国外，巴黎，哈，大都市！我呢？我呢？！我过的什么日子？
　　真是有三个孩子了，可他的过什么日子？卫生间和厨房一间的日子。黎秀莲也未必能过。

　　“喔，好小。”黎岛说。

　　桌子摆好，石大海给超市提前闭了店。屋里的女人手脚并用，把饭菜和两个吵架的小姑娘一并“端”了出来。两个小姑娘手里拿着碗筷，都坚持认为自己更能干。

　　晚饭很简单，一大碗炸虾片，一碟子摆盘不讲究的绿色卷饼，一整只烤得外焦里嫩的香鸡。

　　“先吃点春卷。你阿姨的春卷有档次。出了这个家门，再贵的餐厅料理也找不见的。”石大海觑着女人脸色给黎岛和程枫各夹了一个，然后连忙给双胞胎分了鸡腿，给女人夹了焦脆的鸡翅。
　　黎岛这才知道那盘绿油油是春卷，透明柔韧的米纸里裹着菜叶，几缕胡萝卜，黄色的炒蛋碎屑点缀其间。同是春卷，但与黎岛认知里的春卷大相径庭。

　　程枫不甘示弱似的，立刻也给黎岛碗里放了块鸡肉：“今天算大吉大利了，吃吧。”
　　黎岛犹豫了下，把鸡肉给了石大海：“爸，你吃。”
　　“小岛吃。”石大海推让回去，起身往屋里去，“我去煮粥。”

　　话音刚落，女人手里的碗就重重砸在桌上。石大海动作停顿，但到底没有坐回来。

　　双胞胎吃饭也不耽误吵嘴，两个人都坚持认为爸爸给自己的那个鸡腿更大些，爸爸更喜欢自己多一点。也幸而她们嚷嚷个不停，不至于让饭桌气氛太冷清。

　　黎岛没主动跟女人示好，也再没伸筷子去夹春卷和烤鸡。春卷里卷了芝麻菜，他吃不惯。烤鸡里放了十足的香茅草，他也吃不惯。
　　他这阿姨大概是个南洋人，做的菜也都是南洋风味，多姜多香料。且不论手艺水平，别处是不是吃得到，反正他是绝对不会主动找这种口味往肚子里咽的。

　　他只一心一意地等着他爸爸的粥。
　　可粥端上来软软糯糯，吃下去却是又冷又硬，硌得人心里难受——隔了一个十年的粥变了味道，竟也添了香茅。

　　黎岛两口舔干净，赶紧放了碗筷。
　　“我饱了。”他说，然后就站起来，着手收拾桌上的空盘。

　　程枫看他一眼，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吃好了。”说着抬腕看一眼手表，“时间不早了，我早点回去，小鸟……岛的话……”
　　石大海去看他女人：“啊，那个小岛……”
　　“爸，我去送送他。”黎岛迅速接话，小跑着把空碗空盘端进厨房，又三步并两步地跑出来，手上还直滴水，“走吧。”

　　程枫无奈笑笑，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糊在黎岛手上。拿钥匙捅开了门锁，看着黎岛跟出来，反手轻轻把门碰回去。一番动作体贴周到至极。

　　两人在店门口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面对突如其来的道别都有些词穷。

　　“那个，程枫，谢谢你哦。”黎岛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当面直呼其名，你你你地叫了快两个月，突然礼貌起来还有点奇怪。

　　“找到家人高兴了？”
　　“嗯。高兴。”
　　“就决定住下来了？确定不跟我……回去了？”
　　“嗯，最近打扰你了……”
　　“不打扰。有个免费住家小保姆挺好的。”

　　“嗯，嘿嘿……”黎岛不好意思地挠头，而后在程枫“你是不是有什么还要对我说”的注视下，想起了什么——
　　“对了，之前的超市购物袋我叠好收在大衣柜旁边的储物格里了，下次你去超市可以提前拿上。”

　　“……“程枫显然没料到他会说这么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轻轻叹了口气，“小黄鹂啊……”
　　“哦对了，我不姓黄啊，当时骗你的。”黎岛又不好意思地挠头，“但后两个字是对的，我跟我妈姓，姓黎，黎岛。”
　　程枫笑笑：“到底还是只小鸟儿嘛。”
　　“哎……嗯，是哦。”黎岛也笑，算是正式认可了这个他纠正过一百遍的称呼。

　　“那，小鸟儿啊……”
　　“哦对了，我，其实我书包里没有很多钱，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丢就丢了。”黎岛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支票递还给程枫，“这段时间让你破费了，你给我留个手机号，等我有了钱……”
　　“好，有了钱请我吃大餐吧。”程枫说。

　　像结识新朋友那样，两人交换了手机号。黎岛笑得腼腆，程枫则心事重重，而后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行。那我回去了，你也……回吧。”程枫说。
　　“嗯……哦对了，你等下。”黎岛转身跑回店里，从冰柜里抓了一袋猪肉大葱水饺开门递给程枫，“回去吃。拜拜。”

　　门很快合上，程枫听见屋里女人扯嗓子喊：“喂要扫条码的你不知道吗？！今天白拿一个明天白拿一个，月底我怎么盘账？生活还过不过得了了？！”
　　她的中文生疏，嗓音沙哑而尖厉，让程枫想起工程队的锯子和电钻。

　　他听见石大海息事宁人般喊了女人的名字：“氏香，行了。”然后又说，“小岛，下次拿什么先跟你阿姨说下。”
　　然后又听女人说：“对！我们家不是金山银山，这些都是要卖了换钱不是自己消遣的！”
　　然后又是石大海：“氏香不要说了！”

　　程枫捏着一袋冰坨般的饺子在“佳家便利”的招牌底下站了半天，女人男人、男人女人说了一通，就是没听见那只鸟儿的声音——应该是跑去厨房刷碗了。

　　他暗暗咬牙，拉开厚重的玻璃门又走了进去，视线冷冷扫过女人落在端着瓷碗的石大海身上，把那张5000欧的支票拍到饭桌上，一笔一划在姓名栏填上黎岛的名字，签上了日期：“小岛带来的钱，怕丢放我这儿保管，转脸就忘了。这孩子是不是从小缺根筋，碰上个脏心烂肺得被欺负死。”说到这里，他又冷冷看了女人一眼，然后拍拍石大海的肩，“走了。我那边还有点儿他的衣服，改天送来。”

　　-

　　就这样，在万圣节的夜晚，程枫终于把那只小笨鸟送回了家。只是没有预想中卸任的轻松。

　　从“佳家便利”出来，他捏着水饺又拐回了才去过的超市。目光散漫地转一圈，重新挑了个小南瓜结账。
　　他关机回绝了所有邀约，坐在地上就着茶几，边听着电台的特别节目边挖瓜瓤。挖下这一勺，想的是要跟他学做南瓜灯的少年，挖下那一勺，又想到要拿南瓜做馅饼哄孩子的女人。

　　手倏而一抖，南瓜的“嘴里”多了颗虎牙。他叹了口气，放下刀子，洗干净手，收拾起黎岛在这间公寓里的痕迹。
　　衣服裤子，袜子内内，还有不多的几盒饼干棒。

　　万圣节的夜晚，鸠占鹊巢的鸟儿终于走了，床全归了程枫自己。之前他因为半张床难以入睡，而这晚他却因为床的完整而丢失睡眠。

　　他坐起来，望着沙发上黎岛的一小摞衣服又叹了口气——
　　天一亮他就去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