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海王攻捡走后》ES贰拾

16、第十六章

　　黎岛从餐馆里出来，哆嗦一下，两手缩进了袖子里。可能是天色渐晚，秋意便深重，空着肚子和程枫来这里吃鸡的时候，他还没觉得今天有这么冷。

　　出门左转是回程枫公寓的方向，这家店来过几次，他对途经的临街商店有些印象。那边有一个意大利人开的意面馆，有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园艺用品店，旁边是花店和水果店，拐角走上200米，还有一个绿色字招牌，看上去挺高级的超市。之前的饼干棒和三明治都是在那买的，他在程枫拎回家的白色大塑料袋上看到过一样的logo。袋子质量挺好的，能重复利用，于是他就给叠起来放到了衣柜旁的小储物格里。他还没来及跟他说，也许他下次再去超市还是会再买一个……

　　这么瞎想完一通，他发现自己在餐馆门口，双目无神地站了有快两分钟，已经有人开始看他了。

　　他定了定神，头也不回地往右手边的那一片夜色中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找到一个酒店住下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自私地眼看着别人因为他闹误会、起争执。

　　“酒店”这个单词的法文拼写和英文差不多，不难找。这些天他窝在公寓里看电视玩手机，学了不少日常用语，跟前台好歹能对付上一两句。
　　先就近住一晚，再想办法去去华人区，多转转，守株待兔。巴掌大点的国家，指甲盖大点的城市，头发丝般狭窄拥挤的街道……只要石大海还在这里生活，早晚有一天能碰上，还是迎头相撞那种。
　　他已经18了，18岁就算大人了，犯了事要承担全部法律责任，进局子警察叔叔也不会和颜悦色。他自己能行，不非得倚着谁靠着谁占用着谁，更何况他还有一张5000欧傍身，那可是一大笔钱。
　　想到这里，他手伸进裤子口袋，摸了摸那张纸质很好的支票，随后点点头，开始小声复习他这些天学来的日常用语。

　　于是，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的程枫，就见前面那少年突然摇头晃脑念念有词起来，脑抽了似的。

　　塞纳河两岸几步一个文化地标，景点多游客多，酒店旅馆自然是遍地开花。黎岛走出去几百米，朝着热闹的大街拐了两个弯，很快就在看见临街建筑暖杏色石墙上支棱出来的一块写着“hotel”的牌子。

　　酒店门脸很窄，夹在椅子要摆到马路上的酒吧和门口放着老大一个卡通厨师塑像的小饭馆中间，不声不响地，单靠支棱出来的牌子招徕顾客。
　　玻璃门大敞四开着，靠左手是一个简单的前台，工作人员被挡在硕大的电脑屏幕后方，只能看见个金色的头顶。紧挨着前台旁是一条又深又窄的甬道，大概是个纵深结构。

　　黎岛深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他先问好，然后流畅表达了自己今晚要住店的意图，接着像是怕被拒之门外似的，迅速从口袋里掏了支票出来拍到吧台上，以向对方证明自己的经济实力。

　　结果却适得其反。

　　前台小姐被他这个过于豪横的行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怎么个意思？先住他5000欧的？！支票都是现用现签，现在这人是怎么个使法？！她立刻警惕起来，对支票的来源以及眼前客人的精神状态画了个问号。

　　“啊，好的。”她说。瞥一眼支票上好看的花体字和空荡荡的关键栏目，又品了品黎岛半生不熟的法语，越觉得眼前道貌岸然，非奸即盗，或者是个染上毒品、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纨绔。
　　她是一手淡定握着鼠标，一手悄悄挪到座机上去准备报警，表情仍然客气温柔：“麻烦您出示下护照，谢谢。”

　　黎岛勉强捕捉到了“护照”一词，然后就傻了。他把住酒店登记护照的事给忘了！
　　“呃……”黎岛支支吾吾，“啊，那个，丢了。”

　　“噢我的天，您的护照丢失了？”果然是个身分不明的！前台小姐一瞪眼，抓电话的指节都发了白：“我很遗憾。丢失护照要及时去警局挂失，难道您还没有挂失吗？需要我帮您打电话吗？”

　　外国的某些服务人员惯会这套，嘴上一切为了你，为你哈皮为你塞得，其实内心哆哆嗦嗦翻白眼——危险！我他妈要call幺幺零！

　　“啊！那个，不，谢谢！”黎岛连忙摆手，“警察局，去过的。那个，啊，我……”
　　“如果您已经去过警局，是否已经办理了临时身份证明？临时的证明也是可以的。”
　　应该有，但应该是在程枫那儿……那就是等于没有。窘境之下，黎岛半生不熟的外国话再次支离破碎：“我，应该……不，我……再见……”

　　他正要走，楼上下来了两位金发碧眼的客人，见前台神情紧张又见黎岛神色慌张，便也拉响警报，一副要拔刀相助的架势。
　　两人中的壮汉有意无意挡了门，他的女朋友则和前台小姐窃窃私语起来。

　　门外的程枫刚好吸够一支烟，摁灭，嚼着口香糖走了进来。
　　“小黄鹂，怎么跑这里来了。”他喊他，然后从容地与店里的客人解释原委：“不好意思，我弟弟初来乍到，跟我在上学念书的事上有点分歧，赌气从家里跑出来了。小孩儿，还不到16，实在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刚才还是不太开心的朋友，这走没几步，转眼又成了赌气出走的弟弟。好在酒店的这几个人不知道前情，只看男人西装革履举止翩翩，再加上腕间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便全盘接纳了他的瞎话。他们看着他轻轻揽过少年的肩膀低语，全都一副感动模样。

　　再怂的少年，也偶尔会生出我已经长大了我能行的错觉。而非要十年后再回头，才知道这时的稚嫩和惊险，那是一个更容易撞上南墙，更需要呵护的人生阶段。
　　因此，自觉年长他十岁的程枫，没有将口袋里的临时身份证明交还给他，而是选择默守出差前那晚的承诺。

　　“谁允许你走的？膀子硬了是吧，皮痒找事是吧。”他在少年耳边冷声说，口吻严厉，长兄如父般的责备姿态，吓得那少年一个哆嗦。

　　-

　　那天的餐厅风波后来被程枫的“我和为然只是朋友”一带而过，而黎岛心血来潮的“我能行”也再没冒出来过。

　　程枫按部就班地开始了他的寻亲大计。每天晚饭后，他都带着黎岛去13区“扫街”。天气好的时候一人买一杯奶茶捧着边走边嘬，赶上坏天气就给那孩子车里一关，自己速战速决。总之，上到大饭店老板，下到蹲街边等活的闲人，他雷打不动地问上七八个才算完。

　　消息不是一点没有，只是都没什么用。有很多“我知道”“我有印象”“我见过”，但问到近况、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就三不知了。
　　于是每每抱着希望去载着失望归，还得哄旁边那只垂头丧气铩了羽的小鸟。

　　除此之外，他依旧是整天泡在事务所，偶尔在家过夜，也要在窗边画图到凌晨，筋疲力尽了才敢往黎岛旁边躺。出差过两次，也依旧是走之前买够20盒饼干棒，冒着被葛太往脑袋上招呼酒瓶子的风险去求人——
　　“葛太太，我到底怎么你了？求喂鸟儿，孩子是无辜的！”

　　神奇的是，等他出差回来，葛太竟然突然结束了单方面闹掰，又主动加回了他这个好友。

　　当然，他也试图去联系沈为然想和他好好谈谈，但无一例外都被陆霆挡了回去，便只好作罢。

　　不知不觉间，巴黎进入了冬令时。天气冷了，公园里的鸭子游得越来越慢了，新护照还是没消息，万圣节倒是如期而至。

　　两人仍然没有打捞到关于石大海的下落。这个人似乎应了他不大吉利的名字一般，石沉大海。

　　黎岛已经在程枫家住了快两个月。他在一次次失落中逐渐学会了隐藏情绪，并且开始试着把对程枫的感激转化为实际行动。
　　他包揽了小公寓的整理扫洒工作，还获得了“唰”一下拉开衣柜摆弄小厨房的权限。他学着用多士炉、咖啡机，还跟着电视学会了做可丽饼，每天自告奋勇地给程枫准备便当。
　　同时，他还拼命学语言，思考放弃石大海只身在巴黎闯荡的可行性。

　　-

　　11月初，节日氛围正浓，行人裹紧了的米白色风衣与商店橱窗里龇牙咧嘴的南瓜相映成趣。

　　程枫休了假，逃了圈里圈外的所有节日趴，也难得暂停了“扫街”的工作。他早早起床，听黎岛打了两个喷嚏，便二话不说载着他去了商场。
　　他不顾黎岛的推拒，强行为少年添置了两件松软的卫衣和厚夹克，然后摁着他在春天商场如梦似幻的玻璃穹顶下的昂贵餐厅落座。
　　黎岛扭扭捏捏：“干什么呀……”
　　“多吃，你最矜贵。”他随口胡诌，“买两件衣服算什么。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看病难看病贵，给你看一次病我能破产。”

　　下午，两人踩着三四点的暖阳去超市采购晚上过节的糖果和小南瓜。
　　黎岛趁着愉快的节日氛围鼓起勇气，跟超市服务员练了几句口语。他的学习已初见成效，只要不紧张，日常用语基本都能说挺利索。于是回家的路上，他向程枫表达了去打工的意愿。

　　“怎么突然说这个？”程枫笑了，“怕我破产啊？”
　　“就……”黎岛低头晃手里的塑料袋，“打工才有收入啊。要吃要喝还要买东西，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爸……”

　　“笨蛋。”程枫在他额头弹了一下，“要是等护照补下来了还找不到你爸，你就滚回国老实上学，我给你买机票回去。小孩子家家打什么工？”

　　“我不！”黎岛一听回去就急了，大嚷，“我不回去！洗盘子当服务生我也不回去！打工有什么不好？你敢歧视劳动人民？！”
　　他来国外别的没学会，先学了个玻璃心，张口闭口就给人扣歧视的帽子。

　　“我没歧视谁。你去看谁家小孩该上学的时候出来混的？谁跟你似的，一说回去上学就这么苦大仇深的？”
　　“上不上学反正都不是你家小孩，你少管！”

　　少年时期的主意最要命，说不通拦不住。程枫不跟他争辩，拿出惯用的恐吓大法，一眯眼睛：“好我不管。你拿着这种学签只能兼职，全职叫打黑工，违法的。哪个厉害老板肯要你？当然，有人要你你就去。到时候警察找过来，用不着我管，他们帮你买机票。”

　　黎岛傻掉了：“那，那要我怎么办……”

　　“你乖乖听话。”程枫声音软下来，“先回家。”他说着一抬头，突然被余光里挤进的几个中国字吸引了注意。那几个楷体字不大，但混在一众印着拉丁字母的商店招牌中，既端正又突兀，每一个中国人都能立刻觉察——
　　佳家便利。

　　那里什么时候竟然开了个中超？

　　“别不高兴，”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超市，“我们去看看有没有你爱吃的那个火腿肠。”

　　店似乎是才开，进门左手边的墙角是收银台，正对着收银台的地方是两个冷柜。一个大眼睛塌鼻子的女人挤在收银机后面笨拙录入商品信息，而中年男人和小伙计正往冷柜里放水饺。
　　往里是摆满了各种方便食品和油盐酱醋的货架。

　　程枫扫了一眼过花花绿绿的包装，拉着黎岛往冷柜那边凑：“说起来，我好久没吃饺子了。”
　　“猪肉大葱猪肉香菜猪肉玉米。牛肉和鱼肉的明天来。现金微信支付宝，不能刷卡。”店里伙计立刻说。
　　“小黄鹂，你想吃什么馅？”程枫问。
　　黎岛盯着中年男人机械上货的动作出神，兴趣缺缺：“随便。我们那边不怎么吃饺子。”

　　也许难得有客人来，也许是黎岛说话时候有淡淡的乡音，上货的中年男人闻声看了二人一眼。

　　就是这么下意识的一眼，男人愣住，黎岛也愣住。

　　半晌，黎岛开口：“……爸？你，你是石大海……先生吗？”
　　石大海表情木讷：“是小岛来了啊……？”

　　真叫个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