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盐味童话》姚千

14、再遇伏洛

　　渐川以为小公主想要问他昨晚去哪了，但他等了很久，小公主也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面上带笑地和小白狐闹着玩，好像招手叫他过来就只是想和他坐一坐一样。

　　他从小到大挨过很多顿打，那些人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可渐川竟觉得哪一种刑罚都没有小公主此时的闭口不谈更让他觉得折磨。

　　但云浮其实真的只是想和渐川坐一坐。

　　她既已确定心意，便只执着于眼前这个人，在爱情上的勇敢，云浮与云景同出一辙。对她而言，眼下更重要的事，是求太医爷爷研制出能治疗兽人疼痛隐疾的药，至于其他的，那便是以后再去考虑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就在渐川快要挨不住的时候，小公主终于开口了，问的却不是他心里所想的事。

　　“渐川，你究竟为什么每到月尾都会疼得耳、尾冒出？你的隐疾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云浮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语气是质问，神色却楚楚而真诚。

　　渐川不能正视她，无数不愿回想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良平公主美丽而狰狞的脸，用一双涂着丹蔻的指甲捏住他的下巴，逼他将汤药喝进去；良木嬉笑着，用脚踩他的尾巴；府里的下人骂他是牲畜，用油腻的手去摸他的脸和耳朵……

　　渐川目视地面，只觉得青天白日下，容不得将这些回忆放出来。他情绪震动，犬齿发痒，琥珀色的眼瞳几乎要眯成一条竖线。

　　“还敢问？”他攥着拳头，用干涩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恐吓道。

　　一双小手扳过他的脸，云浮探着身子凑近渐川，柔柔软软果冻一样的唇蜻蜓点水一般落在他的唇上，一触即离。

　　“不就是这样吗？我亲过了，你告诉我。”云浮脸颊红扑扑的，但一双鹿一样的清澈明眸却大胆地盯着他瞧，似乎一定要问个明白。

　　渐川全身上下好像都失去了知觉，只能感受到唇上残留的那一抹柔软。

　　这是一个比那天晚上温柔真诚许多的吻，没有欲念，像从春天枝头意外掉落的花瓣，但却意外抚平了渐川躁动不安的血液，他愣愣地喘了一口气，瞳孔渐渐恢复了清透的琥珀色。渐川想，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他会永远记得这个吻。

　　“告诉我。”云浮有些着急。

　　“我的母亲不是兽人，”渐川舔了舔嘴唇，“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兽人，所以喂我喝了一种汤药。我小时候不懂得控制自己的耳朵和尾巴，于是就常常喝，成年后不再喝了，但那药已经留在体内，聚成不可解的毒，每月月尾便会痛一次。”

　　渐川说得轻巧，但云浮聪颖，从这三言两语中已然能想象出兽人的身世。

　　母后只是待她冷淡了些，她便已时常不痛快了，可渐川的母亲竟然能狠辣地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下此狠手，那渐川……该有多难过啊。

　　云浮抿唇，忽而抬手摸了摸渐川的头顶。

　　渐川的兽耳并没有露出来，但她的手摸在那儿，就好像那里现在有两只毛绒绒的耳朵一样。

　　渐川神色微动，这小公主安慰人的样子几辈子地如出一辙，可他偏偏又吃定了这一套。她只是这样摸摸，他就想兽形毕露，将尾巴搁在她掌心里撒娇。

　　“姜桂要回来了。”渐川从石椅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与云浮拉开了距离。

　　云浮的手愣在半空中，不明白他突然躲闪的含义。

　　渐川没有解释，他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又退回了檐下。

　　渐川……云浮心中难得茫然了一瞬，她将手收回，心中一时浮现出许多猜测。

　　莫不是，漂亮兽人根本不心悦自己？云浮皱眉，两只小手绞着，只觉得鼓起的勇气像被戳出了一个孔，又再次泄了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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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可以让兽人将耳朵和尾巴收回去的药吗？”王太医一边将把脉时垫着的腕枕收进药箱中，一边皱着眉头沉思道。

　　“若这样解释，公主所描述的那兽人的症状倒的确吻合。”片刻后，王太医捋捋胡须，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解这药物的毒吗？”云浮放下袖子站起身，一张小脸上布满了焦急和期待。

　　王太医沉思了片刻，“早前翻医书倒是听说过有一味‘凝露丸’可以压制病发时的剧痛，若能连着吃上十年八载，这陈毒许能解上一二。不过，一来，若想完全拔除体内的毒性，恐怕难以做到；二来，这‘凝露丸’所需药材珍贵，制上几颗便需消耗大量珍稀材料，若只是为一兽人，恐怕不太划算。”

　　“太医伯伯可会制这‘凝露丸’？”云浮压根没听进去王太医最后那两句话，只听着能压制渐川发病时的疼痛，便急急地问出了声。

　　“唔……老夫倒是可以试试，”王太医摸了摸胡子，深知小公主对某些事情执拗起来就甚是难缠，急忙又补了一句，“若是老臣失败了，十五公主可莫要追究这药材损耗之过。”

　　“那是当然，”云浮长出了一口气，笑眯眯地说道，“阿浮最信太医爷爷的医术了。”

　　“哎，不敢当不敢当。”王太医摆摆手。

　　这小姑娘求人办事时嘴倒是甜得很。

　　“不过，”王太医将药箱背在肩上，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云浮一眼，“小公主为这兽人煞费苦心，可真的值得？”

　　云浮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打着哈哈说道：“这‘凝香丸’应当也有别的功效吧，云浮请您作此药，并不只是为了兽人。”

　　王太医捋着胡子定定看她一眼，片刻后脸上反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他先前只当这小姑娘长在深宫中，身世多舛，草食动物一样的性格怕是只能靠二公主罩在麾下才能生存。如今看来，老虎的孩子天生就是猎手，这小女娃身上淌得到底是辽远帝的血脉。

　　“那老夫就告辞了。”王太医一拱手，推门走出了玄微殿。

　　姜桂早在门外候着，见人出来，忙行了个礼，将老太医送出院外。

　　渐川午时刚过就不见了踪影，像是刻意躲着云浮，又像是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兽人随侍本就与一般宫侍不同，他们用作展示主人权贵身份的意义大于本身所带有的奴仆性质，与普通宫侍相比，更像是主人豢养的“宠物”，一切用途皆由主人说了算。

　　所以姜桂问起时，云浮只搪塞说，她命渐川去寻地界练武，为秋猎做准备。姜桂自然想不到渐川自己敢独自离开玄微殿，是以完全信任，没有再多问。

　　云浮虽搪塞了姜桂，自己心中却难免对渐川有所担忧，再加之午时渐川躲避她一事，让她心中更是难安，手中捧着话本干坐了一个下午，愣是一个字没看进去，忍不住咬着手帕像气恼的小狗一样呜咽了一声。

　　姜桂不明所以，以为她在殿中待得烦了，绕过屏风走进来，问道：“素雅苑的莲花开得正盛，小主子要不要去看看？”

　　素雅苑离穆皇后的兰英殿近得很，姜桂一提醒，云浮才想起，因着渐川的事，她这几日竟都没功夫想母后对她的冷淡。

　　一种愁变成另一种愁，真是说不出哪种更愁。云浮托着下巴，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接受了姜桂的建议，起身更衣，乘着辇轿向素雅苑去了。

　　辇轿穿过朱漆涂边的角门，云浮怀里抱着小白狐，素手将轿帘掀开了一些，左右打量着，想着万一能瞧见渐川的身影也好帮他打个照应，却没成想，没看见渐川，倒是遇到了另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最初她在地牢见到的那名向她示好的豹族女兽人。

　　那女兽人如今已全然换了样貌，身穿赤霞色绫罗绸缎，手涂丹蔻，颈上戴着一串玛瑙珠子，坐在软轿中，轿下几个丫鬟陪着，与当初相比，境况天上地下。

　　【父皇昨日宠幸了一名兽人女子。】

　　云景说过的话在她心头掠过，云浮摩挲着小白狐脊背的手一顿。

　　那豹族女兽人要去的地方也是素雅苑，两架轿辇同时在苑外停下，另一轿辇的轿夫有眼力，识相地慢了几步，停在了云浮的轿子后面。

　　云浮抱着小白狐下了轿，正巧和撩开轿门的女兽人对上了眼。那兽人叫伏洛，云浮记得。

　　“皇上已将这素雅苑赏赐给了我，”伏洛懒洋洋地见了礼，轻飘飘地说道，“不过若公主想进来看看荷花，伏洛自然是同意的。这整座皇宫都是公主的家，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寄居者罢了。”

　　“在公主面前要自称‘妾’，谁教你的规矩？”姜桂厉声呵斥她。

　　“贱妾知错。”伏洛很快低下头行礼，模样很是乖顺。

　　“不必，”云浮摆手，“既然已经来了，我进去坐坐。”

　　伏洛领路，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素雅苑。

　　屋内的架子上摆了许多未开封的茶包，安吉白茶、武夷岩茶……想来是父皇赏赐的，但这兽人喝不惯，便都丢在了一旁。

　　不待招呼，云浮自己挑了一包，拿着让伏洛的丫鬟煮了。

　　“招待公主倒是让人省事得很。”伏洛的笑真挚了一些。

　　后院的池中，荷花果然开得正盛，叶片般的窄椭圆形花瓣裹着娇粉色的花蕊，像讨喜的寿桃一般规规矩矩地呈在椭圆形的碧绿叶子上，清风拂过，空气中阵阵莲香。

　　云浮手捧着热茶，喟叹了一声，心情好了不少。

　　小白狐显然也很开心，细声叫着便想要向池边爬，云浮手忙脚乱地按住它，担心它掉进池里。

　　“公主不必过虑，狐狸这种动物，可比你想得聪明，它才不会自己往水里爬呢。”伏洛嘴中衔着肉脯，又变成没甚规矩的样子。

　　云浮松开按住小白狐的手，庆幸没让姜桂跟过来，否则此刻她定又要指责这兽人。

　　小白狐呜咽一声，轻巧地跳下云浮的膝盖，果然只敢犹犹豫豫地叼着池边的枯落荷叶和莲子玩，并不向池子里面走。

　　云浮放下了心，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伏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