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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4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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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往多年的邪祟生涯让她第一次见到季瑾存等人时,只有浓浓的厌恶和惧怕,是以她不想靠近也不想接纳他们。
她厌恶仙君、畏惧他们身上的气息,更别提作为邪祟,曾受到过仙君的围追堵截,拼了命用尽全力才活下来。
但尽管如此,在铃儿告诉她,有的仙君们法术不精,还是打不过邪祟时。她内心却不是喜悦,而是担忧。她将她仅会的几份阵法图送给了他们,告诉他们要活着。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因为你们是人类,所以要活着啊。”
要活着,这三个字寄托了她所有的希望和所有的善意,付出了她所有的努力,可她自己却是要死了。
月雁风木木地,说不出话,到最后说了一句:“你没必要死。”
三娘子睁大了眼,有喜悦在里面一闪而逝,像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说出这样对她的肯定,但只消一瞬,那喜悦就淡去了。
她说道:“我已经克制不住自己了。”
不必等她再说什么,月雁风已经明了。
凶性和本性岂是那么容易克制的东西,一天还好,两天也罢,但长时间的压制简直是逆天而为,更何况不止压制,还要做与之相反的事情。一个天生把人类当食物的人,要去做保护他们的事情。一个天生没有丝毫情感的东西,想要耗费力气去做一个感情丰沛的人,简直可笑。
但这么可笑的事情,三娘子却一直在做,如今,她终于做不下去了。
她很淡,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但说到最后又顿了一下:“因为已经克制不了了,所以昨晚我差点又伤了阿奴,幸好你们阻止了我。”
她的语气是很悲哀的:“两次了,第一次毁掉了他的眼睛,第二次又差点伤了他,但他从来都是那么的信任我。”
她的话语里有明显对自己的厌恶:“我对不起他。”
许久无话。
然后她接着说:“天就要黑了。”
她看了一眼夕红暮色,“太阳完全落山以后,我就会从这件人皮里脱出来,重新变成邪祟。”
她看了看月雁风几人,笑了笑:“在这之前杀了我吧,让我死在这张皮里,就假装我原本就是一个人,并不是邪祟吧。”
“让我作为一个人死去,而不是一个邪祟死去,哪怕是假的,……也给我留一个念想吧。”
她正说着,却突然感觉有什么动静,有什么声音在喊她。
不止是她,月雁风便也知道,是阿奴和老翁不知怎么也赶过来了。
所幸的是,老翁确实没把这件事告知给其他人,此刻来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尽管如此,三娘子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仍旧出现了非常明显的焦虑和恐惧。她一直以来都是淡淡的,镇定的,但此刻,她手指攥紧,瞳孔骤缩,既是命令也是乞求:“拦住他们!求你们,不能让他们看见我现在的模样!”
月雁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瞧见她瑟缩惧怕的样子,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吩咐季瑾存下了道阻拦结界和传音给他们。
房外数尺处,阿奴和老翁被拦了下来。
听着传音,阿奴不可置信:“她不愿意见我们?她怎么可能不愿意?”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木屋,捶着结界,将额头磕上去,将拳头砸上去,“怎么可能不愿意,都已经这么近了!”
老翁没说话,许久以后摸了摸阿奴的头,声音是哑的,带着些微的颤抖:“阿奴,天要黑了。”
天要黑了,所以三娘子不愿意见我们。
阿奴一直拼命砸着结界的手停了下来,他的整个身子顺着这个看不见的结界跪了下去,他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也知道这些都是已经无法避免的,但他此刻跪在结界前,还是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都已经这么近了,已经这么近了。”
已经这么近了,我还是见不到你,已经这么近了,你能不能……不要寻死。
他喃喃着,想让三娘子听见,又不想让她听见:“我知道你是什么,我都是知道的,但我还是……,所以你能不能,你能不能。”
一滴热泪落了下来,接着两滴三滴,于是愈发不可收拾。
这个乖戾的,从来沉着脸谁也不愿意搭理的孩子,这个能笑着将自己眼睛剜下来的孩子,此刻哭得止也止不住,他的手陷进结界里,埋进土里,徒劳无用地挖着土,就好像把结界下的土挖掉,他就能从结界下面爬进去一样。
他挖得鲜血淋漓,挖得异想天开,十根手指都破烂出血了,他颤抖着将那硬质土壤混着沙石攘出,血液濡湿了土壤,洇出一片殷红。
他在赤色殷红里哭泣,用划伤的手指不停地挖着泥土,喃喃哽咽道:“都已经这么近了,已经这么近了,这么……近了。”
金乌西沉,马上就要坠落了,只留着地平线上猩红暮气挥洒过来,洒了阿奴和老翁一身凄惨血色。
屋内,月雁风还是下不了手,她劝道:“你可以继续当邪祟。”
这就是默认,即使她作为邪祟,众人也不会杀她了。
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月雁风还好,但姜星河姜萤雨季瑾存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站在某地劝慰邪祟,会同意放过一只邪祟。
但此时此地,他们就真的这么做了。
如果有人之前在姜星河面前告诉他,他将来会同情一只邪祟,自愿放过它。他绝对会觉得这人脑袋有问题,是个神经病,一个字都懒得跟他讲。
但今天,姜星河曾经认为如此荒诞的事情,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他们沉默着。
三娘子却笑了笑:“你们知道成为邪祟是什么感觉吗?”
“黑色的”不等几人回答,她就自己开口,“满目都是铺天盖地的黑色。”
她顿了一下:“或许不该用目,应该说是能视物的器官,看到的都是黑色。只有活物是红色的,猩红。”
“作为邪祟的时候,我就在一片深深浅浅的黑里行走,白天是浅一点的黑,夜晚是深一点的黑。我没有感情,没有思维,剩下的就只有饥饿,只有闻着活人的气息直冲过去的饥饿。”
“我以前觉得这没什么,或许是当时我还没法变成人,或许是当时我还没有一点思维,就觉得本该如此,就该这样活着,这就是活着。”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钻进了这具身子里,”她直言不讳,指着自己身上的皮,比划了一下,“她当时约莫是死了,腰间破了个大口,肠肚溢了出来,我循着味奔过去,在旁边咬着吃,然后从她的腰腹裂口处钻了进去。”
“下一瞬,我却睁眼了,是以人类的眼睛睁开的。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见过这个世界,原来这个世界不止是黑色和红色啊,数不清的色彩围绕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它可真美啊。”
“但比它更美的是我那一刻的思维,很复杂很清晰,不是我作为邪祟的那一种混混沌沌、毫无所知。各种感情都在里面穿插,很奇妙很柔软,一点也不像作为邪祟时的我,”她顿了顿,似乎并不太想回忆,但还是说道,“只剩残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