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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劫后余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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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夜腰斩一人,凄风红雨之中,瞧见了跌坐在地的花灼,浑身上下血里捞出来一般,脸上惨白如纸,肩上长刀的贯穿伤还在不断流着血。
而始作俑者,那个敢刺穿花灼肩膀的兔崽子,正想再补一刀,杀人领赏去。
咏夜只觉得,有一股压抑多时的邪火在心中攒动,爆裂而起,彻底拱破了理智的禁锢,那种感觉,压过了愤怒、急迫和恨,一路烧上来,烧成纯粹的杀意,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情绪。
那武卫举起胳膊,还未劈砍,突然意识到身后的气场有些反常,凌厉的刀风掺杂着浓稠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卷过来。
他赶紧回身防守,只可惜,才瞧见了一坨血红的尸块,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咏夜的刀就来了。
沧浪刀一转,眨眼的功夫,连刀带手齐腕砍下,跟削萝卜似的。
武卫吃疼大叫,在压倒性的对手面前,哪还敢反击,只顾着快快逃命。迈开腿便要跑,但他的视线却抖了一抖,倏而颠倒了,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了。
头颅落地之时,他甚至还保持着痛叫的动作,叫出了一段诡异的气声。
甩落刃上的血,咏夜收刀入鞘,清除了所有障碍,这片刻的方寸地,就只剩下她与花灼二人。
箍在心脏上的怒气,就像源源生长的恶兽,此时此刻,却缓慢地收敛起黑色的触角。
咏夜的目光落在花灼身上,从他满身的血红、疼得止不住发抖的身体,到起伏的胸口、惨白发青的脸上豆大的汗珠,然后是那双忍痛忍到通红的狐狸眼,费力地朝着自己笑。
咏夜却不太敢跟那双眼睛对视,她的鼻子很酸,刚才,一路从须尽欢往外赶,怀着满腔的愤恨,分不出心思去想其他。而现在,她觉得心里好挤,懊悔、歉意、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后怕,深深的后怕,全都簇拥在一起,堵在心口。
“阿夜。”花灼的声音单薄,眼神近乎破碎,但仍旧碎星一般明亮,他仰起头,去寻咏夜的目光,就好像仰望神明的信者,一个无比温柔的信者,他说,“阿夜,看看我吧。是你救了我,你总是能救下我。”
咏夜垂下头,看着他,就单单只是看着他。
那些积压的情绪,忽然全涌出来,洪水一般冲荡着她的每一寸气息,最终化作一声颤抖的轻呼。
就好像总憋着一口气,就快要憋死了,终于得了这一刻的喘息。
这一刻,也是她的劫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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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步开外,谭延昭急了,更多的是气恼。
他明明算得那样尽、那样好,这都临门一脚了,却被咏夜半路杀将出来,天赐的气运,必胜的局面,全毁了。
她是怎么从须尽欢出来的?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可能一路杀到这里?
这个中山神,那副瘦高细韧的身体里面,潜伏着恐怖的力量,谭延昭领教了。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愿承认,煮熟的鸭子,必死的狐狸,就这么功亏一篑了。于是,那老谋深算的南市卿,即便瞧见了眼前的南墙,也被逼出了几分侥幸。
“鸰九、阿丘、阿枳,杀花灼。”
除了猞猁和青骁,他身边的人还有这三个最为得力,让他们倾巢而出,就是要赌咏夜双拳不敌六手,直取花灼性命。
这三人都是骁勇善战的壮汉,高大健硕的身躯齐刷刷冲冲过来,活像扑食的巨兽。
战靴落在地面上,重若千钧,又移动地极快,闷雷似的追在脑后。
咏夜当然听见了,但没有即刻回身迎战。
她半跪在地上,用肩膀和手臂撑着花灼,带他慢慢站起来,把这副痛麻了、伤透了的病体,环抱着,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浓烈的血腥味冲进鼻腔,带起来的只有酸涩。她能感觉到,花灼费力颤抖的呼吸,冰凉的鼻尖蹭在颈窝。
“阿夜,身后......”
身上的重量发轻,花灼正在努力靠自己撑住身子。
“放心。”她看着他,露出浅浅的笑意,仿佛身后那凶神恶煞的阵仗,仅仅轻如鸿毛。
咏夜小心地退开身,低下头,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腕,然后顺着腕子覆上手背,接过了花灼手中的战刀。
转而看向竹苓,低声道:“烦请小药神给他疗伤,待我平了眼下的乱子,再向小药神赔罪。”
说罢,她回过身,面色瞬间如坠冰窟,手腕一转,双刀并持,刀啸嘶鸣破空而出。
沧浪早已饮饱了血,感知到主人那股子不管不顾的杀意,它正蓄势待发,兴奋得微微轰鸣。
咏夜运刀如风,横空就是一击。影刃与刀风在前,她持双刃紧随其后。
那三人呈倒三角的排布攻过来,本是想前二人一左一右钳制住咏夜,后一人趁机刺杀花灼。
在他们的计划中,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搏杀,他们三人功法拔尖,又以少胜多,当然是稳操胜券。
然而,冲在最前面的那个,阿丘,他没想到影刃的速度能有这么快,更没料到,仅仅是一道影,能有这样利。想靠一身坚甲抗下这道影,却只来得及看见银白色的光,带着尖锐的风的嘶吼,如同震怒的暴雪,顷刻之间将人没顶。
他引以为傲的甲胄正在快速开裂,伴随着金属断碎的轻响,沧浪已到目前。
咏夜一刀下去,沿着胸肋,将那人一分为二。
刀势未收,裹挟着血雨和残肢,继续往前侵袭。
阿枳也在前排,稍慢了两步,只见一股子刀气带着血腥味卷过来,扬刀格挡方罢,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横尸在身前。
他怒极,反倒不怕了,铆足了浑身的劲道,毕生功力全倾注在刀下这一击,咏夜离他很近,男女力量悬殊,他不信拼不过。
可就是眼前这个女子,还不及他肩膀高,更不如他肌肉健硕,就这么硬生生用刀背扛下了他的孤注一掷。
说实话,阿枳这一击绝非善茬,他原身是一头巨猿,拼力气从未有过败绩。这一下子,饶是沧浪刀,在失去仙力加持的情况下,也无法全数化解。咏夜方杀了一人,手中刀来不及转刃,只得暂且转攻为守。这一抗,震得她虎口连带手腕,剧痛发麻,痛感沿着小臂向上弥漫。
疼,但却疼得清醒,疼得烈。在鲜明的痛楚中,咏夜浑身的血脉、筋骨关节,烧得发烫、发痒,兴奋无比。
在阿枳的视角下,他明明瞧见,这女子着了力道,右臂一抖,身法也略有松懈,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
然而咏夜并没有第一时间处理刀下的僵持,仍旧单手撑着,快速后撤了半步,对抗的力道也随之一松,阿枳下意识再次发力压过来,可就在转瞬之间,他恍惚了,中山神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乖张。
这双刀子眼突然弯了弯,好似是,笑了一下。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紧接着,咏夜左手的战刀便在沧浪的掩护下,沿着刀刃和甲胄之间的空隙,自下而上刺过来。两刀摩擦发出尖锐的嘶鸣,一刀便穿透了阿枳的脖颈,血刃从脑后穿出。
他想不明白,中山神只是个凡人出身,没有仙力的加护,怎会有如此骇人的力量。这力量,来自那把神刀吗?又或是,来自于其眼中那令人胆寒的杀意吗?
直到死他都想不明白。
咏夜踩着阿枳的胸膛,用力将卡住的战刀拔出来。再看后头的第三人,那人离得远些,看得了全局,此时此刻,哪还有半点武卫亲兵的模样,早就吓得满脸煞白,掉头就跑。
前方,谭延昭死死抠着椅子扶手,早已目眦尽裂。
“结阵,全都给我上!死了就给我往前补!”
二十来个武卫应声而动,阵仗之大,有如地动,一步一步朝咏夜压迫过来。
他们在行进中组成一道错综交叠的军阵,是围杀的阵仗,或堵截或刺杀,交错出击,里应外合,但凡陷进去,犹如隔笼杀鸟,是挡也挡不住,冲也冲不出。届时,余下的人便可从侧翼奇袭花灼。
打头阵的武卫快速调换着身位,意图将猎物锁进落网。
这个时候,咏夜突然想起一道题目,起源于古神帝台,得解于黑龙云氏。
完事皆有变数。以不变破万变,唯有绝对强悍的力量,方为这世间万能的解法。
而现在,这解法就是她自己。
咏夜觑着眼,端详眼前的阵法,随即打了一声马哨。
那匹从青要山出来的快马格外忠实,方才它躲到一旁避难,眼下听得号令即刻小跑过来。
咏夜一扯缰绳,翻身上马。
说实话,藏锋刀法不太适合马上作战,她亦没上过战场,没耍过军中的招式。
但此时此刻,血脉里那股子纯然的杀意,叫嚣着,嘶喊着告诉她,这法子最能杀人,杀最多的人,管他马上马下,军阵不军阵的,有多少,杀多少,都死了,不就成了。
孤身一马,面对二十来人的军阵,就像入海的黑龙迎着墨色的骇浪,谁也没有迟疑,谁也没有停下脚步。
随着距离的拉近,前排的武卫迅速调整着步伐,已经呈现出包围之势。
一水儿的长矛卫,矛杆交错林立,织起一道坚盾,意图将咏夜逼停,围困在此。
他们的拦截也的确起效了,咏夜缰绳一勒,立马横刀。
抓住了这个当口,后排的长刀卫踏着矛兵的肩膀,直接飞跃上来,十几把刀拼在一起,就跟绞肉的钢轮一样,劈头盖脸砍下来。
可惜,咏夜的动作更快,抢先一步,脚蹬马鞍飞身而起,铆足了劲道,沧浪横出,刀锋与刃影的撕扯下,空中的气场剧变,长刀卫有些倒霉的,直撞在刀口上,当即没了命,有些被波及的,也纷纷落下阵来。
下层的武卫见刺杀失利,即刻拆了盾阵,一齐向上猛刺。
回落间,咏夜双刀并持,沧浪在前压迫,守亦是攻,战刀在后,辅以助力,朝着身下双双劈砍,砍得矛杆断裂,更有甚者,直接连矛头削成了两节。
咏夜落回马上,朝着马屁股拍了一刀背,马儿嘶鸣疾奔,踩过倒地的伤兵,撞出人群,将本就破裂的军阵,撞得稀碎。
得了这片刻的空隙,咏夜才终于意识到,方才在阵中搏杀,肩膀、手臂、后背,全都挂了彩,尤其是左肩这一道,落下时被漏网的矛头斜刺进去,伤口颇深,血正一圈一圈浸透了衣料。
鬼使神差她抬起手,在肩头的血红上用力按了按,血流得更厉害,沿着手指流进了掌纹中。她看着掌中的血,还有那道消不掉痕迹的刀疤。
血刃。
从前的每一次,遇见棘手强敌,甚至命悬一线的时候,都是这道血刃为自己开出生路。
但现在,没有什么来由依据,咏夜就是知道,自己无需再在刀刃上涂抹鲜血。这血,霸道的、强悍的力量,明明就流淌在体内,是她的一部分,本就是她的力量,那么又何须单独拿出来,附庸于刀刃呢?
在衣襟上抹净掌中的血,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刀光剑影,她缓缓攥紧了手中的刀。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再重要,好像都褪去了颜色,也收住了声响,只有她自己,还有她的刀,余下的,什么都不是。
来吧,杀吧。
把他们全杀了,武卫、谭延昭,甚至还有那左右逢迎的十一娘,整个南市,全都杀了,全都给我死。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念,但却能越发精准地控制自己的功法,倾身而动,鬼魅一般没入敌军丛中。
黑色的身影,游走在金色的甲胄之中,像日头下的黑影,是附在人身上的死咒,躲不开,更抓不着。没人有机会看清,她是以怎样的身法,从容厮杀于乱军之中,只得见两道银色的刀光,似白蛇灵活,又如惊雷闪电般暴虐,所到之处,尽是血雨。
你看见那刀光时,刀早已离去了,又或是你早已死去了。
男人们浑厚低沉的声线,在极其恐惧之时,也能发出尖锐的惨叫,很难听,但对此时的咏夜来说,没有什么声音,比这更加悦耳。
谭延昭手中的杯盏滑落在地,碎成了三瓣,他微微哈着腰,垂着手,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的战局,愣着,愣了一会,突然开始在袖中摸索。
摸出了一个小小的信号焰。
他的手有点抖,猞猁从旁接手,焰火升空。城内,南市监中留守的秘书官,见此焰火,便会向九重天阙的世外司发出一封急函。
谭延昭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看着场上的武卫纷纷倒下,而身后的余兵士气低迷,都想逃命,他大声吼叫起来:“缩着等死吗?往上补啊!”
他当然知道,事到如今,就算把剩下的武卫都丢过去,也只是无谓的挣扎,拖时间罢了。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到了他南市卿高墙倒塌的时候,墙倒众人推,很多时候,致命的一击往往不在于墙倒,而在众人的背叛和践踏。
这些人,全都知晓今日的谋划,是这场截杀的目击者,那就必须将他们封口。
猞猁自然知道主子的意图,所以,作为统领,他并没有出言阻止这场荒唐的送死行动。但作为亲卫,他有必要在最后一刻,保护主人的安危,若墙倒了,他就撑着。
“您该趁此机会,撤回城中。我来护送您。”他在谭延昭耳畔低声劝阻。
谭延昭却拒绝了:“我不能逃。”
“咱们堂堂正正讨贼,无奈贼人太强,您回城躲避,也无可厚非。”猞猁以为,谭延昭是想在仙界面前,扮演一个正义的受害者。
“没有这么简单。”谭延昭摇着头,“你以为我怕的是九重天阙吗?仙界准我逐神坎遗世独立,给我们特权和庇护,仙界尚法度,就算我败露了,无非是褫夺市卿之位、受刑罚、下狱,也不至于死。但他们不一样,我既应下了刺杀花灼,就不能半路而走,拼上半条命,我可以失败,但不能擅自放弃。”他顿了顿,继而苦笑道,“若是到了最坏的结果,说不定仙界的大牢,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们......是谁?”猞猁问。
“我也不知道。”谭延昭的表情很凄凉,他从未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我甚至不知道从何时起,南市就沦为了他们的棋子。但我见过他们做的一件事,究竟是谁,能做到如此地步,神仙吗?还是魔。我猜不出。”
谭延昭的心,已经不在战局,他合上眼,努力屏蔽着前头的厮杀喊叫之声,思索着自己接下来的后路。
沉默之间,猞猁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他的面前。
“市卿退后!”
谭延昭睁开眼,场上的武卫已经没剩几个了,咏夜正在朝他们的方向逼近。
随着军阵的瓦解,咏夜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她的样貌也逐渐清晰起来。
简直就是蹚平了血海走出来的修罗,血珠沿着衣摆滴落,随着步伐游走,染出一片黑红的血路。
杀人时的血花,溅在她白皙的侧脸上,一点一点凝固了,红梅一般妖冶。
抢来的战刀,砍废了好几把,现在只剩下残兵和猞猁一人需要对付,她便也丢开手里的废铁,一边走,一边甩落沧浪刃上的殷红。
猞猁眉头紧锁,在他的预演里,中山神大概会杀掉在场大部分的武卫,但这至少也能耗掉她八成的力气。然而眼下,情况远远超出了那个最坏的预期。
诚然,刚才那一通搏杀,也给咏夜身上挂了不少伤痕,但从她的步伐和神态中,猞猁可以看出,此时此刻,中山神的杀意似乎比刚才还要暴烈,而且,杀气之中,竟还裹挟着似有似无的快感。
她在享受这次厮杀。
她,真的是神明吗?
咏夜慢下脚步,眼下的战局早已无需使出全力,在这个当口,她的眼神越过那几个苟延残喘的武卫,定定看着猞猁,目光冷极,却不难从中分辨出几分愉悦。
从她的口型中,猞猁读出了四个字:“别磨蹭了。”
“猞猁。不可。”谭延昭从椅子上站起来,拽住了猞猁的腕子,“她的目标在我,这里是逐神坎,她不会真的杀了我。”
猞猁轻轻挣开了腕子:“趁着咱们的人还没全军覆没,我带他们掩护您回城中。青骁就在须尽欢,就算......他们也没了,城中还有剩余的武卫,还有南市的百姓和游人,她忌惮无辜,您便有转机。”
“我不同意!你要抗命吗?”
谭延昭很少这样怒斥他,但猞猁仍旧面容不改,他背过身,面朝咏夜抽出了战刀。
“今晨您便首肯了,除非我死,否则谁都近不了您的身。”
话音未落,他犹如一只敏捷的巨豹,扬刀杀入了战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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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夜只觉,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正从自己的左后方袭来,速度之快,让她不得不从残局中抽刀出来,一个回身,两把刀结结实实撞在一起,谁也没有迟疑,接着是第二击、第三击。
刀鸣铮铮,在午后高悬的烈阳下,金属的闪光和撞击声,显现出一种极其灼热的暴力,光是听听声音,就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咏夜方才,十步杀一人,甚至不必看清眼前的人,是高是矮,是生是死,是断首还是腰斩,只统统剐过去,是杀得有些麻了。
现在,终于来了一个最能打的,咏夜的快刀却略略放缓了。但对于猞猁来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两刀相抗,距离足够靠近的时候,他亲眼看到了咏夜眉目间闪过的一点光亮。
那光亮,就好像是一个漫无目的的杀人机器,在一个瞬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靶心。
猞猁身手了得,无论力气还是功法,称其为顶尖高手,当之无愧。可对上此时的咏夜,仍旧只能勉强应付。
他自问没有轻敌,他只是想不明白,咏夜,一个并不算健硕的习武的女子,没有法术仙力,到底是从哪里迸发出如此这般残暴的力量。
事到如今,想不明白,也更没时间去想了。
猞猁自顾不暇,却还要分出心思指挥那几个残兵,试图掩护谭延昭回城。
谭延昭本是不愿走,但他的猞猁已经下场,是成是败,他都不忍辜负。
于是,在猞猁竭力搏出的空隙中,他一步步往回挪,在路边寻找掩体,准备在咏夜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没像现在这般狼狈。金尊玉贵养出来的,腴白富态的身体,正在地上匍匐。精心裁剪、特意准备的锦袍,早已蹭得满身灰,分不出原色。
再往前爬两三米,就有一辆侧翻的货车,可以暂时躲避。再往后沿街就是商贩们留下的摊子,被冲得七零八落,混在其中,或许能有机会。
就快到了,谭延昭蠕动着,他的手马上就能碰到板车的横梁了,耳侧却响起了风的搅动,一把飞刀打着旋袭来,贴着他的耳朵过去,一刀钉在板车上,入木三分。
谭延昭吓得一抖,往后一瘫,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咏夜无疑被激怒了。
她的确想过,要拿谭延昭这个罪魁祸首怎么办,打一顿吊在城楼上,还是上交九重天阙论处?此时此刻,她得出了最终的结论。
咏夜不再恋战,径直朝谭延昭而来。猞猁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他拼了死力,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去拦咏夜的刀。
沧浪刀低鸣着,落在他的肩膀上,劈砍过手臂和前胸,但猞猁就像一个不死不倒的石像,总能一次又一次拦在咏夜面前。
终于,他身上残破的重胄被一刀挑飞,露出内里的赤蛟软甲。
咏夜不认得这甲,但下意识明白,这是一件难得的宝物,挡了沧浪好几刀,竟也只有些许的裂痕。
她微微抬头,盯了一眼猞猁的面容。
噢......忠仆啊。
下一秒,她转了转腕子,藏锋再起。
她就像缠身的恶鬼,操持着极快、极狠的刀法,一击、再一击,雷劈风凿似的劈砍过来
那甲胄的确厉害,但它并不能将人浑身上下丝毫不差地都护住,不是吗?
在极致的藏锋面前,猞猁纵然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也很难将每一刀都格挡下来。他本以为,咏夜意在破甲,可猝不及防地,在一个很突然的时刻,他意识到,身上很多地方正在流血。
无一处致命伤,但却足矣拖累他的动作。
等到了连防御也难的地步,咏夜斜刀而上,利刃蹭着猞猁的脖颈划过,幸而他尽力躲过,这一刀只割开了半张脸。
其实躲与不躲,已经没什么分别了。闪避了这一刀,乱了身位,下一刀,他只听到了刀声,看不见刃了。
然,旁观者清。
谭延昭那变了调的吼声,遮住了刀破开空气的轻响。
“猞猁,跑!她不敢杀我的,跑啊!”
他喊着,突然失了声,吼叫扼在喉咙中,发不出、咽不下,含混成囫囵的哑叫。
谭延昭眼睁睁看着,猞猁的头颅,带起一串细长的血线,在空中翻滚着,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归于死寂。
无头的身躯还保持着回击的姿势,在猞猁的预判里,本以为能逃过这一击。
但他想错了。
小山一般的躯体,轰然倒地,就此,只剩下咏夜一人,站在这尸山血海之中。
谭延昭手脚并用地冲过来,他并非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无异于刀俎下的鱼肉,只是情绪顶上头,身体抢先理智一步,不管不顾地扑到猞猁的尸身前。
他见过许多人死时的惨状,且大多都出自他的手笔,但对上猞猁灰白涣散的眼珠,他突然开始剧烈地呕吐。
对于主仆情深的桥段,咏夜实在没兴趣观瞻,她只觉得烦躁。
拎着刀,一步步上前,她的影子投在地上,也被染得血红。
谭延昭终于从暂时的情绪大爆发中清醒过来,悻悻地,缓慢地抬起头,苍白发青的脸上,冷汗一簇一簇地流下,湿透了他硬撑出来的镇定。
“中山神主......烧我南......”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唯有咬死中山主仆的罪名。
显然,咏夜并不在意这些。
“行了。”她扬了扬刀,打断了对方这个绝地扣帽子的大动作。
耀目的刀芒在流转在脸上,逼得谭延昭不得不合上眼,也闭上了嘴。
“你刚才说,我不敢杀你?”
打了半天的架,实在累了,这会子对面的人都死绝了,咏夜终于能抽出闲心,仔仔细细地,把积压许久的怒气清算干净。
她放松了身姿,一边拿白绢擦拭刀锋上的血,一边等着对面的答复。
沉默中,布料轻抚兵戈,在浓烈的血腥气里,发出柔软又诡异的轻响。
谭延昭在衣服上抹净了手心的汗水和尘土,轻轻合上了猞猁的双眼,然后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与咏夜平视。
“我是天帝亲封的南市卿。”不甘和恐惧混在一起,他咬牙切齿,“这里是逐神坎,是南市。没人能在南市的地界上杀我,神也不行。”
咏夜手下动作一顿,她认真地把脑海中仅存的几条仙界法规过了一遍,仍是不解:“为什么不能?”
“逐神坎在世外,这里太平,便是仙界与众妖鬼的太平。你杀我,便是杀太平。”
咏夜蹙着眉头,将谭延昭的话小声重复了一遍:“没人能在南市的地界上杀南市卿......”说罢她略想了想,转过身,看向了不远处,逐神坎的界碑。
“明白了。”
话音未落,咏夜一把揪住谭延昭的领子就往下按。
谭延昭比她个子高,直接被扯了一个踉跄,摔趴在地。
“你!”他打着挺儿怒吼,又被一脚踩在后颈,整张脸都磕进土里。
咏夜踩着他,四处搜寻几眼,刀尖一挑,挑起一段货车上散落的麻绳,往他脚腕子上一套,打了个死结。
谭延昭后颈的力道松开了,刚支起脖子,张开嘴,就被扯着腿拖出去几米远。门牙磕在地上,啃了一嘴的土,没说出口的怒斥,也变成了凄惨的呜咽。
“我是,南市卿!我是......”
含糊不清地,他一遍遍喊着。咏夜恍若未闻,粗暴地将他向分界线处拖拽。
谭延昭一条腿被拧着,关节别扭,咯吱咯吱作响。麻绳割入脚腕,他那细皮嫩肉哪里禁得住,早就血肉模糊了。
一口一口的泥土,混合着血跟唾液,往他嘴里灌。但他又忍不住疼,只能张开嘴嚎叫。
谭延昭,扑腾着,尖叫着,在土路面上留下一条凌乱的痕迹,活像一头得了疯病的犁地的肥驴。
咏夜心里原本有一点恶意施虐带来的快意,但现在,这点快意也在耳畔此起彼伏的怪叫声里,被消磨成了厌烦。
她猛地一使劲,将谭延昭的半个身子拖过了边界线。
“你瞧瞧,这不就是,南市之外了?”她活动着手腕,低下头,蹬了谭延昭两脚。
一线之外,白色的荒漠上卷动着长风,时有时无,时强时弱地扑过来,浩荡又粗粝。
随着逐神坎禁锢的消失,仙人归位。
愤怒的血脉被仙泽浸润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衍生出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更复杂,也更深黑的东西。
咏夜松了手中麻绳,谭延昭抓住了这个机会,拼尽全力往回爬。
然后就是惨叫,比刚才还要嘹亮的惨叫。
他的脚踝留在了边界之外,上头贯穿着一把雪亮的尖刀,牢牢钉进地面里。
咏夜被他扭曲的哭喊声吵得皱起眉头。
她拔下刀,再一次收紧了麻绳。
一寸、一寸,一刀、一刀。
谭延昭的小腿、大腿,腰腹、胸口,一寸一寸被拖出边界。
刀尖以此落下。
咏夜当然知道,哪里刺下去最疼,疼但是不致命,也不至于失血过多。
庖丁解牛,切中肯綮。
每一刀都落在最精妙的位置上,她微微觑着眼,看着地上这具溃烂到几乎不能被称作人,但确实还有口气在的身体。
“你是南市卿?”
“南市卿,不能死在逐神坎。”
咏夜轻轻念着。
“为什么不能?”
“我就是想让你死。”
“你想杀他。”
“那你就该死。”
谭延昭高亢的嘶喊没有维持多久,很快虚弱下去。以他的那点虚浮的体力,早就没力气叫了,只趴在地上,眼神涣散无光,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闷闷地,吐在泥土里,像是涸泽里的鱼。
依稀可以辨认出,他还在坚持不懈地,反复呢喃着。
“我是南市卿。”
“南市卿。”
咏夜没有说话,蹚了他一脚,将软乎乎的人翻了个面。
借着这一脚的力道,他的脖颈越过了边线。
在这一刻,虚弱偏执的南市卿想明白了一切。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回光返照一般猛烈挣扎起来。
只可惜,空有求生欲,这具千疮百孔的身子,早已翻腾不出什么风浪了。
晨起时,一丝不苟的头发,早就乱如蓬草,被咏夜踩在脚底下,随着他最后的挣扎,头皮撕扯出血。
沧浪的刀尖就悬在谭延昭的颈子上,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剐过。喉结被划得全是血口子,因为恐惧,不住吞咽发抖。
终于,他瞪着猩红的泪眼,眼白不受控制地往上翻着,他死盯着咏夜,流露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神情。
乞求。
“杀了我......”
他哭着嘶吼起来:“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咏夜一愣。
“啊......你要我杀了你?”她笑起来,“逐神坎遗世独立,南市自成一派,规矩多。这些屁话,我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但今天我发现,在线内,还是线外,杀你,都是一样的。”
“你会付出代价的!”谭延昭恶狠狠大叫,“杀我,仙界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那狐狸早晚会死的,哈哈哈哈,你护着他?那条贱命,你,啊!!!”他惨叫起来。
咏夜被激怒了,一刀下去,不在脖颈,而是刺在脸颊上,拔出来,再刺。
面颊上的皮肉翻起来,丑陋得让人恶心。
谭延昭似乎是疯了,他诅咒着,辱骂着。
咏夜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冲出来了,一刀,一刀,停不下来,也不想停。
身后,仿佛有人在喊她。
是竹苓吗?还是谁?
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也都不重要了。
她现在,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念头,杀了谭延昭,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再一次,她举起刀,在谭延昭诡异的笑容中,对准了喉咙,往下刺。
被撞偏了。
刀尖落空,斜插在了地面上。
是花灼。
他冲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她。
咏夜浑身烫得吓人,呼吸也很快,太快了。
花灼只能紧紧地抱着她。
“阿夜。”他在她的耳畔,强忍着身上的疼,呼唤她,“阿夜,是我,是我啊。”
“先别杀他,别杀他。他会死的,不要脏了你的手。”
咏夜顿住了。
这一刻,她的世界突然变得很静,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呼吸声也紧紧拥在一起。
慢慢的,滚烫到麻木的五感开始归位。
花灼。
是花灼。
紧紧攥着刀柄的手,松开了。
咏夜没有回头,或者说,不敢回头。
她不止一次被这怀抱拥揽过,在一些弥染着酒香与醉意的夜晚。
这怀抱里曾经是温暖缱绻,混杂着清郁的草木之气。可当下,咏夜只能闻见浓烈的血腥气,是花灼的血,混着拗苦的药味,颤抖却一如既往地温暖。
她突然感觉到一种揪心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花灼。”她的声音很轻,但迫切,就像海里飘荡的人,抓到了浮木。
循着他的手,转过身去。
面对面看见那张仍旧苍白的脸,咏夜彻底顿悟过来。
“你的伤。”
“我没事。小药神行过针了。”花灼笑起来时有些费力,疗伤到一半,不管不顾奔走过来,才缓过来的一点气力,又全耗光了。
“阿夜,我们走吧,回敖岸山去。”他说着话,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无意识地往咏夜身上靠。
“花灼,花灼?”全身的力气压过来,咏夜撑不住他,两人双双跌在地上。
花灼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思绪涣散成一片,手却还在微微摩挲着咏夜的袖子,是在安抚。
视线慢慢变得模糊,眼睛似乎还泛着粉红色的水光,很疼,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只能听见咏夜颤抖地呼喊小药神的名字,是从没听过的,急切到变调的喊声。
最后的意识里,他感觉到一小片温热的水滴落下来,濡湿了自己的脸颊。
那是咏夜的眼泪。
-
竹苓赶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手足无措哭着的咏夜,还有她怀里昏迷过去的花灼。
花灼起了高烧,额头烫得吓人,双眼和鼻子都在渗血。
这是外伤牵动了内里,从里到外全面爆发了。
竹苓拿出随身的长针,干脆利落地封住几处穴位,花灼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平复了一些。
但情况仍旧不容乐观。
“行针只能暂时吊命。我需要我的药箱,还有,尽快把他转移到安稳的地方,九重天阙,不行,九重天阙这一路太颠簸,也太远。他的身体,半分都折腾不起了。”
下了诊断,竹苓的语气慢慢弱下去,哪有那么容易的,且不说药箱能不能寻回,这个节骨眼上,就近哪来什么安稳地方。
今日这场杀戮没有定论,在敌人的地盘上,无论回客舍,还是回南市,都无异于重返狼窝。
这边正愁得焦灼,谭延昭那边,正伺机而动。
他虽是个废人了,到底也算没死,这时候,见没人顾得上他,便一点一点,费力地往逐神坎界内蠕动。
事到了如今,他竟然还相信着,只要在线内,他便是安全的。
当最后一寸脚趾落回南市地界,谭延昭破烂的喉咙里长长喘出一口浊气。
他成功了。
他回来了,他还活着,妖的自愈力极强,他一定能活下来。
而那个花灼,大概熬不过今晚了吧。
谭延昭疲惫地眯着眼,一口一口贪婪地呼吸南市的空气,属于他管辖的空气。
侥幸之余,眼前突然暗了暗,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靴子。
头顶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目光落下来,其周身的怒气也沉下来,压得谭延昭胸口发疼。
即便虚弱到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在谭延昭残存的意识里,仍旧升起一股切实的恐惧。盘踞逐神坎多年,他比谁都清楚,在这个神鬼俱歇的地界,唯有最强悍的种族,才能无视桎梏,一如既往地强横。
因为他们的力量,无需依附仙术妖法,他们的力量就奔涌在血脉之中,心无旁骛。
“你就是南市卿?”那女子抬脚,摆正了谭延昭的脸,语气越发阴冷,“东荒云氏,云涯,来收拾你的烂摊子。”
说罢,她给了谭延昭一脚,还没来得及解恨,就急匆匆走开了。
云涯先看见了咏夜的表情,便知道情况不容乐观。
“怎么弄成这样?”她攥了攥花灼的手,冰凉,没有知觉,心里头也急了,开始从身上往外翻东西,“这些,我从家里带了几瓶药,内伤外伤都有,你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竹苓挑了两瓶给花灼服下,可这眉头还是紧蹙着:“幸而有小少主的药,但这药也只能缓一时片刻,当务之急,还是得尽快找地方静置,我再行针,还得再找对症的药。”
“要不回南市?”云涯回头看了看,“里头虽然起了大火,但还能找到安全的地方,他们富得流油,南市监里不愁没药。其余的你们不用管,我已经拆了他们一扇门,再拆个南市监也没什么的。”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毕竟云涯在这里,就没有后顾之忧。
权衡之下,他们准备回南市,占领南市监。
云涯去找了一辆马车,载着伤员们,又随便找了个摆摊的商贩,拿板车推着他们的市卿回去。
一行人到了西大门,远远就看见,那里站着几个穿官服的仙者。
九重天阙来人了?
云涯上前交涉,那几人先是恭恭敬敬给她见了礼,接着公事公办道:“我们是九重天阙世外司的仙官,敢问小少主,南市卿谭延昭何在?”
云涯瞥了瞥眼:“那不是吗?就板车上那个。”
几个仙官上前去验明真身,他们显然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全都屏息蹙眉,有两个还不住干呕。
“仙官来此可是有公事要办?中山神官被南市的人所伤,着急疗伤,谭延昭可以留给你们,马车需先行一步。”云涯按下心中的焦急,好声好气与那些仙官讲明。
不料,那几人却摇了摇头,掏出世外司的令牌并上司承的文书令。
“南市卿谭延昭,上奏世外司求援,言,中山神主与其神官,意图劫持欢魁娘子出逃,更有大闹南市之举,杀武卫、烧街市、殃及无辜。现在看来,还要再加一条,虐伤南市卿。故此,司承着我等即刻封锁南市,彻查此案。还请小少主将南市卿交由我等。至于中山神主与神官的所为,案情未审,世外司不敢妄下罪责,但恕我等冒犯,二位不可再入南市,后头行踪,也请与我等报备。”
听明白了,这就是委婉地说,怕咏夜他们畏罪潜逃,所以得时刻监视着。
云涯抬了抬眉,仿佛听见了格外离谱的笑话:“罪责?世外司掌管逐神坎事务没错,但什么时候有了刑狱审理的权力,我可没听说啊。”
仙官抿了抿嘴,斟酌道:“司承已将此事上报天帝与寂灭司,此举只为保护证人、证据,以便查办,并无越权之意。”
“行了。”云涯摆了摆手,“你们世外司这是想揽个功劳,无可厚非。但是吧,你揽了事,就得负得起责对不对?你瞧瞧那南市卿,要死不活这样子,他要是死在你们的掌管下头了,我倒是很想替我那被越俎代庖的总领哥哥问一句,到时候,他找谁问责比较好呢?”
那仙官被云涯阴恻恻、笑嘻嘻盯着,不由得连咽了两下口水,这才憋出一句:“司承照章办事,我等听令行事,小少主,莫要以权势压人。”
仙官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咏夜在车里头听得了,自然也听懂了,心里的火气这就窜上来了。她一扯窗帘子正要发作,没想到前头那位先爆了。
云涯当即没了笑影,目光中就只剩下赤裸裸的威胁:“我最后说一遍,中山神官被南市所伤,急需进城救治,若你们执意要拦,那逐神坎百无禁忌的规矩有几分真假,就由你我以身相试吧。”
黑龙的怒意,轻而易举压过了逐神坎的禁锢,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与其对峙的仙官,喉头涌起一股腥甜,被逼得后退两步,扶住了同伴的手臂。
“小少主!”咏夜从车里探出头喊云涯,她也是万万没想到,云涯比自己还要莽,到头来,她这个血洗南市的杀神,竟然搬出了仙界法度劝架,“云涯,他们是上位的仙,别为了我们犯禁!”
“你只管顾好狐狸,我先破门。”云涯头也不回,转着腕子朝大门走去,那几个世外司的仙官,拦在她面前,一步一退,在黑龙的拳头面前,他们的眼神开始躲闪,对自家司承的忠心,更是比那风中细草还摇乱。
双方对峙,他们都在等对面的妥协,但显然,云涯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她缠紧了手上的绷带,对准了那扇玄铁的大门。
突兀的,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是一匹快马,顷刻之间,已到了眼前。
云涯回过头,还以为是谭延昭又留了后手,打眼一看,竟是个陌生的面孔。
马上的女子上前来,对着一众神仙,也不行礼,只朗声问了一句:“敢问,中山神主,可是在此?”
咏夜打帘一瞧,这女子,她仿佛见过。
“我是中山神,姑娘何事?”
那女子这才对着咏夜行了一礼,恭敬道:“北市卿西明夫人听闻南市生变,恐中山神主孤立无援,特命我来相邀。北市愿为中山神开大门。”
想起来了,前些日子,逐神坎授春的时候曾见过,是代替北市卿接春匣的那个刀客。
咏夜听懂了此女字眼中的用意,仍是不解:“我与西明夫人,并无交集,夫人为何愿意出手相助?”
经历了南市这一遭,她越发明白,在这个鬼地方,雨雪风霜尚且要交易,更何况旁的,纷纷都要有所交换,有利可图。
北市那女子倒也敞亮,直言答道:“夫人明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今日中山神给了谭延昭教训,我北市,自然愿意以礼相待。”
咏夜没有说话。
云涯也停了进攻的架势,正一手钳着一个仙官,等她的决定。
咏夜看着昏迷的花灼,没有犹豫太久。
“多谢西明夫人救急,那就劳烦姑娘,为我们引路。”
-
咏夜一行人朝北而去。
云涯目送着,直到看着马车拐进了坎中大路,才把视线收回到眼下的烂摊子上。
世外司的仙官们,心有余悸,一个个的眼神中还都写满了警惕。
云涯反倒换了一张脸,摆出一副好脾气,笑嘻嘻道:“方才是我疏漏,竟忘了确认,仙官们曾说,是南市卿向你们司承上书求援?敢问这求援的文书,何时到的世外司。”
领头的仙官暗自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位以跋扈闻名的小少主,是真心要跟他们讲讲章程与道理了,于是他稳了稳那还在微微打颤儿的右腿,正色道:“午后收到了逐神坎十万火急的信函。”
“哦......”云涯嘀咕,“你们来得还挺快。”
“神明与逐神坎发生冲突,事关重大,司承不敢耽搁。”
“哦......”云涯还是嘀咕,似是无心自语,“世外司,对逐神坎可真是有求必应啊。”
此话一出,那仙官也听出不对劲了,他想争辩,又不敢太强硬,只能蚊子似的道:“小少主说者无心......”
“怎么着?”云涯偏要把他的隐晦话挑开了说,“哪个听者有意了?有什么意了?你是觉得我攀咬你们世外司对吧?”
那人不敢说是,也不愿说不是。
“无凭无据的,我怎敢仗势欺人呢?我只是合理怀疑,而且恰巧,我还真就有怀疑你们的权力。”
说罢,她从腰间扯出一块黑木的牌子,上头绘着鎏金一字“川”。
“寂灭司总领川傕,应青要山神的警语,特遣我来逐神坎探查。果真就遇上了祸事,见此牌如见寂灭总领,还请世外司的仙僚,将南市卿转交给我吧。”
“你......”领头的仙官,又噎又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云涯一早就揣了寂灭司的牌子,却迟迟不亮。只因亮了这牌子,她便是公办的身份,就砸不得大门,闹不了事。此时,咏夜他们已有了安全的去处,亮出这牌子,她的权柄自然在世外司之上,有寂灭司顶着,除非西王母或者天帝亲临,否则,谁都别想把谭延昭从她手里抢走。
“行了。你们收拾收拾且回吧。”云涯摆摆手,末了还补了一句,“哦,转告你们司承,世外司与逐神坎,过从甚密,谭延昭往年进贡的流水账目,即刻上交寂灭司彻查,至于司承本人,为了尽快查明此案,委屈他避避嫌,时时报备吧。”
几个仙官大老远,急嗷嗷下来救场,白跑一趟不说,还碰了一鼻子灰,哪还有好脸色,全都铁青着回去加班对账了。
云涯这边,倒也不急着开门进南市了,她就站在板车旁边,守着半死不活的谭延昭,等。等寂灭司善后的人过来接手。问供词审案子这些麻烦事,她才没兴趣。
谭延昭被强喂了吊命的药,这会子就算疼得死去活来,哗哗流血,也只是空受折磨,死不了,还不如死了。
云涯百无聊赖,仰着脑袋数大门上的铁雕花。
数着数着,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影,正磕磕绊绊朝这边走来,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格外显眼。
南市起大火,里头人早跑出去避难了,这人怎么还在?
她拿手在眼睛上搭了个篷,往远处仔细看。
十一娘背上烧了一片,白皙的皮肉溃烂开裂,惨不忍睹。
她去过南市监,那里的确有一间装虎皮的屋子,都是真的虎皮,却唯独没有她的。
还能在哪呢?
她必须找到谭延昭,拿回自己的虎皮,要么,就同归于尽吧。
跌跌撞撞一路,西大门就在眼前,远远的,她也看见了云涯,就像看见了救命的稻草,十一娘顾不上烧伤,忍着疼朝门口疾奔。
“是你啊。”云涯随口关照了一句,“你来这儿作甚。”
“方才,多谢恩人出手相助,若不是您,我恐怕就要葬身火海。”十一娘后退一步,伏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云涯摆摆手:“那武卫放着大火不灭,就知道灭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帮你,也没费什么力气。”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十一娘颤颤巍巍站直了身子,继而问道,“我看您一路向西而去,可是认得中山神主?又可否看见了......”
说到一半,十一娘突然顿住了。
她看见了云涯身后,那辆血色淋漓的板车,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带着多年来被驯化出的,条件反射的恐惧。恐惧之下,压抑不住的期待,还有没来由的无措。
她浑身都在颤抖,颤抖着,试探着向前迈了几步。
云涯让开身子,她便看见了,板车上躺着的,早已看不出原型,气若游丝的谭延昭。
许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谭延昭挣扎着,张开了眼。
血红的眼,几乎分不出瞳孔和眼白,直勾勾地,贪恋地看着十一娘。
他的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咯吱咯吱,听不出音节,他的手抽搐着,往自己身上抬,但没力气,就只能在侧腹抓挠。
十一娘呆愣了片刻,而后,她好像突然就忘却了害怕,一步步走过去,半跪在了谭延昭身边。
心有灵犀一般,她倾耳过去。
谭延昭裂开嘴,费力地笑了,呼噜呼噜,他在努力说些什么。
十一娘听懂了。
他在说:“十一娘,十一娘。”
他说:“最好的东西,我一刻也不舍得离身啊。”
顺着他抽搐的手腕,千疮百孔的软甲下面,隐约可见虎皮的纹路。
早已被血染得红透,但十一娘认得,那分明就是她的虎皮,被裁成了小衫,一直穿在谭延昭身上。
她突然像疯了一样,哭喊着,撕扯着谭延昭的衣裳,直到将那件遍布刀痕的虎皮内衫扒下来,死死抱在怀里。
看着谭延昭,从始至终不变的,死到临头仍旧贪婪又眷恋的目光,她像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跌坐在地,止不住的眼泪,止不住的颤抖。
云涯一直默默站着,这时候走上前来,她的手里拿着一把短匕。
“你跟他,好像有深仇大恨。”她递出了匕首:“要不要刺他两刀解解恨?”
十一娘抬起头,眸中颤抖,却也空洞,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她机械地接过短匕,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云涯笑了笑,又道:“就算一不小心砍死了,也没事,我担着,你随意。”
十一娘死死攥着匕首,用力到骨节发白。金属雕花的刀柄嵌进皮肤,这痛感从掌中散开,似乎已经超越烧伤的痛,超越了心里的痛。
在谭延昭屈服下来的、近乎愉悦的目光里,她举起了刀,手抖得厉害,满脸全是泪水。
云涯以为她是没杀过人,所以不敢。
但谭延昭明白,十一娘也明白,走在了绝路上,依恋与恨,恨与恨,纠缠在一起,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十一娘高高举起的手,最终还是,颓然放下了。
短匕从掌中滑落。
云涯没说什么,她亮出川傕的牌子,招来几个武卫,拖着他们的市卿进城去了。
十一娘仍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一个被丢弃的人偶,眼前的地面上,有一小片血渍,是谭延昭的血。
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这片血红,虎皮被抱在怀中,上头还残留着谭延昭衣服上的熏香气,染着的也是一样的血,一样红。
她自由了,拿到了虎皮,脱离了谭延昭,她永远自由了。
自由的感觉,很陌生,好像得到了一切,又好像失去了一切,不知道该去哪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日头一点点向下,变得沉重,也变成愈发鲜艳热烈的橘红色。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原来你在这儿。”
十一娘缓慢地回过头,她其实早就听见了,身后那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谁的脚步声,只是迟迟不敢回头去看罢了。
“十一娘?”曲襄瘸了一条腿,正艰难地俯下身想扶她起来。
“我......”太久没有说话,十一娘的声音哑得厉害,“我,没能杀了他。阿襄,对不起,我没有杀他,对不起,阿襄,阿襄......”
她着了魔一般,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忏悔着,也呢喃着那个久违的称呼。
阿襄。
她已经有太多年,没有这样亲昵地称呼过曲襄了,她几乎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这个称呼,连带着很多牵肠挂肚的过往,一起忘掉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曲襄扯不动她,便就着她,一起坐下来,走了很久的路,也该歇歇了。
“是你救了我。你送到地牢的菜饼,里头藏着字条和钥匙,我才能趁乱逃出来。”曲襄一点一点,抚开她紧紧攥着的,僵硬的手,将那件被揉得皱巴巴的虎皮小衫展开来。
“我......”十一娘终于看向了曲襄的眼,泪水从她空茫的眼眶中滚落,“我从来都没想害你,我只是,想活着,我想活下来,我不想再挨打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曲襄将十一娘冰凉的身子拥在怀中,轻拍着她的手肘,“都结束了,再也不会挨打了,我们自由了。”
在这个久别重逢的怀抱里,十一娘紧绷的身子慢慢松弛下来,她试探着抬起双臂,紧紧回抱着,她那僵直已久的世界里,有个角落突然柔软起来。
她失去了很多东西,但幸好,没有失去最重要的。
曲襄撕开虎皮小衫,将它披在了师娘身上。那虎皮当即便活物一般延展开来,上面的刀痕,残破的边角,一一恢复如初,黑白银纹的虎皮,化入十一娘的身体中。
她背上的烧伤正在快速地愈合,白皙的皮肉重新生长出来,一股力量涌入体内,很生疏,但那本该就是她的,属于虎皮女的力量终于物归原主。
“我们走吧。”寂寥的街道,早已不复南市的繁华,兵戈削断了花树,烈火燎得楼阁漆黑,彩幡尽毁,曲襄牵着十一娘,她们慢吞吞向前走。
“我听说,南门附近有一家酒肆,卖的濯青酒乃世上一绝。”
“我们也去喝喝吧,濯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