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引子 ...

  •   重庆,巫溪县,大宁河与柏杨河在此交汇。

      老县城东西靠山,南北沿河,一座索桥悬挂在半空,连接着东西两边的街坊巷子。县城中心市场,沿石阶而上,就是人民广场。广场不大,很多年前就成了老太太们的广场舞胜地。

      天微微亮,陈秀梅匆匆忙忙往广场上赶。凭借着过硬的组织能力,退休没多久,她就光荣再就业,被推举为北门沟广场舞大队队长。

      刚上岗一个多月,她可得高度重视,坚决不能迟到,得时刻注意保持饱满的精神状态,不能有一丝懈怠,可不能让老街坊四邻们失望。

      作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咱退休了,还是照样能高举中国特色主义伟大旗帜,以永不懈怠的精神状态和一往无前的奋斗姿势,为北门沟发光发热!

      今儿她比以往晚出门了好一会儿,都怪家里老头儿,嫌面素,非要加蛋。

      身为一队之长,大庭广众之下迟到,自个儿以后可怎么服众?

      尤其是那王牡丹,自己以绝对优势超过她这个老骨干,后来者居上,她心里可还憋着败了再战的一股劲儿呢。

      一想到她就算嘴上饶人,也得似笑非笑斜着眼瞥她,陈秀梅觉着自己的自尊心可受不了这羞辱。

      呼哧呼哧地跑到广场边上,远远看见西南角已经聚集了好些个人了,陈秀梅心里一紧,看看手表,离着集合还有几分钟,走过去时间准够,赶紧趁着没人注意,先把自己的粗气缓一缓。

      “陈主任来得早啊!”声音是从后头来的。

      陈秀梅转头一看,王牡丹红红的嘴唇往旁边咧开,恨不得把所有牙都露出来,一身绸裙开满大红牡丹。

      陈秀梅也打了个招呼,客气一笑,头一扭,转身组织队伍去了。

      前不久,县上刚给队里配置了一批新装备,今儿事情可多着呢,都得她来张罗。

      王牡丹看着陈秀梅的背影,撇了撇嘴:“文化人,就是爱端着。”

      再看一堆老头老太太全围着陈秀梅去了,人人拿着一个小方盒子,越看越新鲜,连忙也往人堆里挤,屁股一撞,手臂一推,真让她钻到人前去了。

      老年人要跟上时代不容易,现在的广场舞早就不是什么左三圈,右三圈,甩手踢脚的做操了。

      陈秀梅内心得意,咱们北门沟的广场舞,别说在巫溪,就是到了重庆,那也是先进。

      看咱这装备,每人身上挂一个接收器,音乐直接传到耳麦里,大清早不扰民,讲求的就是一个文明。

      看咱这热身,抱膝提踵,弓箭步向前走,原地开合跳,讲求的就是一个专业。咱跳的是舞蹈,咱跳的是艺术。

      但光有艺术还不行,凡事也要看纪律。陈秀梅大手一挥,拿出点到表,中气十足照着名单一个个喊,喊一个名,下面应一声“到”,她就在名字边上打一个勾。

      “潘文英?”
      “到。”
      “葛向红?”
      “到。”
      “林大昌?”
      没人应。
      “林大昌?”
      这会有人应了,是王牡丹。

      王牡丹言辞有些闪烁:“我们家这几天有点事,老林请假呢,在家休息几天。”

      最热心的葛大妈立马凑了过来,一脸关切道:“昨儿下午还看着他四处溜达呢,这是生病了?”

      这把年纪的人了,最在意的就是健康问题,都跑王牡丹边上关心上了。

      王牡丹脸有些僵:“没生病。家里……就……就是……进贼了。”

      葛大妈打抱不平:“哎哟,现在这贼可太嚣张了,还敢跑到人家里来?咱可不能放过他。”

      还想再说几句,袖子便被人揪了几下,转头一看,是住林大昌家隔壁的张文娟。

      葛大妈一愣,心里再一动,哪还有不懂的。

      葛大妈的大嗓门不叫唤了,场子一下子静下来,张文娟倒比王牡丹还要尴尬些,出来圆场,道:“昨个半夜,我听他家有动静,大概是……是‘又’进贼了。”

      这个“又字太微妙,在场都心照不宣,互相递了个“都懂”的眼神。

      可不又是“贼”吗?这“贼”又把林大昌给揍了呢!

      陈秀梅眉头狠狠皱起来,到底是别人家里的事,不好当众不留脸,狠狠皱眉,在林大昌这三个字旁狠狠打了个叉,都是大把年纪了,不好当众不留脸,心里却忍不住不屑地喝了一声:“这老林头,该!”

      林大昌是个几十年前来这里插队的老知青,来了一两年后就入赘到了乌白泉家。

      乌家可没亏待过他,结果丈母娘去世没几年呢,就跟王牡丹勾搭上了,离婚另娶,改回本姓。

      王牡丹婚前温柔小意,婚后给林家生了个大胖小子,立马显露出泼辣本性。

      从此林大昌就过上了家里又“贼”,被“贼”打,动不动就要“休息几天”的幸福婚姻生活。

      就是可怜了乌家那丫头了,全家都不在了,只能在林家养着,在王牡丹手底下讨生活。

      ***

      清晨的雾气将散未散,巷子人家大多没醒,一只土狗趴在一户人家门前。

      一身大红牡丹花从对门里闪出来。

      土狗睁开眼睛,看到是王牡丹,顿时没了兴趣,立马趴下去了。

      突然,它耷拉着的耳朵突然又竖了起来。

      对面二楼的窗户打开了,一个脑袋贼兮兮地从窗帘后头探了出来。

      那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梳着平刘海,一张的圆溜溜的脸上,长着一双圆溜溜的眼。

      那女孩立马撅起她的小圆唇,竖起一根食指,对着狗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

      那双眼鬼鬼祟祟的,向巷子外望去,就盯着远去的王牡丹。

      果然,房门外就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一个听着不怎么年轻了的声音传进来:“七祈,你醒了没有?”

      乌七祈故意磨蹭了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装作刚睡醒的样子应了一声。

      打开门,一个鹰钩鼻老头蹑手蹑脚进来,俨然就是那个被“贼”打伤了的林大昌。

      这老头年轻时候肯定也是个浓眉大眼的帅哥,但岁月这把杀猪刀,杀起人来分外冷酷。

      几十年鸡飞狗跳的生活早把他本来头发浓密的脑袋剃成了一个标准的“地中海”,只在脑瓜子四周还留着半圈头发,也稀疏得让人同情,要是哪天再“集体下岗”,倒是能省下一个大灯泡的钱。

      林大昌脸上还留着几道昨晚刚被女人的指甲抓出来的血痕,还是新鲜热乎的,让人没法忽略。

      王牡丹打人来来去去就两招,抓女人头发,挠男人脸,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林大昌有些窘迫,几次想开口,又把话吞回去了。

      俩人干站着算怎么回事?

      乌七祈索性开门见山:“您是担心我的大学学费生活费吧?”

      林大昌心里一揪,抬头看向乌七祈。

      也是,家里就这么点大,昨天他和王牡丹吵架的动静,就住在一墙之隔的乌七祈能听不到?

      乌七祈拿出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您和王奶奶就靠着那点退休金过日子,林叔叔也赚得不多,还要供林娇娇上学,我这不用您操心的。大学里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我也可以去勤工俭学。”

      林大昌觉得背上仿佛背着千斤重的石头,石头越来越沉,压得快要挺不直腰了。

      乌七祈越懂事体贴,他这张老脸越不知该往哪放。

      他从裤兜子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往乌七祈手里一塞,避开乌七祈的眼睛:“你妈妈出事那会,乌家除了你,也没多少人了。县上就把我叫过去了。”

      乌七祈一愣,没想到林大昌会提起这些事。

      “我就把那老屋给你留下了,其他的都卖掉了。大概有八十来万,都放这张卡了,这么多年没动过,就我一人知道,密码是你生日。”

      乌七祈没想到林大昌当年还背着王牡丹留了这么一个心眼,他大概也是怕一个小丫头没了父母日子不好过,给她留了条后路。

      她的心突然有些软,轻轻说了句:“谢谢爷爷!”

      这声“爷爷”叫得林大昌有点恍惚。

      五十年前乌白泉也是这么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那会多年轻啊,被她轻轻一笑,心里又是慌乱又是甜蜜。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他曾经放在心尖儿上的姑娘,早变成了一抔土,几年前那个哭红了眼的乖乖,也在他眼前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和当年的乌白泉一样漂亮。

      林大昌的心上突然涌上了一阵悲凉,自己和乌白泉后来怎么就成那样了呢?

      送走林大昌,乌七祈想到他那佝偻着腰的背影,心里闷闷的。

      这些年家里的财政大权都在王牡丹手里,林大昌没什么钱,兜里比他头顶都要干净,但这几年对自己可谓尽心尽力,一日三餐,四季衣裳,从没短过。

      这当然少不了王牡丹的默许,她对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不能掏心掏肺,但也没有虐待,供她长大成人,仁至义尽。

      乌七祈往床上一歪,看了看这个住了好几年的房间。

      林家也不富裕,这里本来是放杂物的,很小,窗户对着房门,靠窗那头贴着墙壁放了一张小床,再摆一张旧木桌,就让她住下了,再过不久就要离开,心里竟然还有点惆怅。

      乌七祈从枕头下掏出一枚镜子。那是一枚圆形铜镜,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镜子背面还有两只鸟。

      那是她妈妈留给她的老物件了。

      今天难得有阳光刺穿云块,照进窗里,她调整着铜镜的角度,一块光斑出现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一会是圆形的,一会又拉长成一个椭圆。

      手腕轻轻一动,光斑突然就从天花板上跳到了墙上,再跳到窗子外巷子里去。

      “老土,老土。”

      一块光斑在那只土狗眼前扫来扫去,那只土狗兴奋地跳起来,想要去踩,尾巴像个小风扇似的疯狂地摇起来。

      乌七祈看着看着,哼出了一点轻笑声。

      怕什么呢,自己5分钟前还是个穷鬼,现在已经是个小富婆了呢!

      乌七祈一想开,就决定要对自己再好一点,把铜镜一收,往窗台一搁,往下一躺,把被子一卷,势要把昨晚缺失的美容觉补回来。

      醒来时,已经是大中午了,隔着窗帘都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乌七祈热出一身汗,想了想还是打算先下楼填饱肚子,再去冲个凉。

      手刚放到门把手上,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猛地一回头。

      早上窗户没关,窗帘被风吹出一个手掌宽的空隙,太阳毫无遮挡地射进来。

      那枚原先搁在窗台上的铜镜不知什么时候立起来了,幽幽地飘在半空中。

      乌七祈整个人僵住了,一动不动,还保持着要拉开门的姿势,好像掉入一个冰窟窿,全身的汗都冻住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