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祭·血鲛绡》阙尘犀

164、第一百六十三章：大师兄的心结

　　万慈寺小院，净智推开房门，看向远处的银装素裹。

　　元慧大师圆寂有段时间了，但净智依旧每日走进元慧大师的房间，或是念一段经文，或是静坐一会才会离去，这半生的习惯他依旧没法改变。

　　小小院落被洁白的雪覆盖，空气清新却也冷冽，净智缓步走到院子中，拿起那把不知用了多少年，都已快秃了的扫把，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的扫了起来。

　　净智的动作并不快，每扫一下都仿佛是用尺子量过一般，距离一模一样，和他每扫一下尺寸相同的是他使用的力气。

　　就在净智沉浸在扫雪中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大师兄，大师兄不好了！”净念呼哧带喘的跑进了院子，随手将一个布袋丢在地上，脸上的肉颤动不已。

　　净智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一个眼神看去，净念瞬间像被人下了定身咒一般连忙闭嘴，站立好后恭敬的向净智合十行礼。

　　净智平静的回礼，然后不急不缓道：“遇事不要慌！”

　　净念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啥都没说出来，只是咽了一口口水。

　　“什么事，说吧！”净智看着净念那副不说就要被憋死的模样，也不想为难师弟，于是开口道。

　　净念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神色有些慌乱道：“大师兄，你不是吩咐我出寺采购日用所需嘛！然后我就去，这一路上呀——”

　　净智皱了皱眉，净念的老毛病又犯了，只要一紧张就会毫无重点絮絮叨叨，于是打断他道：“说重点！”

　　“小师弟入魔了！”

　　小院中瞬间变的一片沉默。

　　半晌之后，净智缓缓呼出一口气，淡淡的说道：“知道了！”

　　净念疑惑的问道：“大师兄难道不担心吗？”

　　“不担心！”

　　“这是为何？”净念简直不能理解，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净智叹了一口气道：“既然都已入魔，那还担心什么！”

　　净念一愣，但马上明白了净智的意思。净心没有入魔前，他们担心他会入魔，但现在他已经入魔了，事实已经如此，也就没有担心可言了。

　　“大师兄，小师弟他，他屠城了！”净念的声音有些吞吐，说出这话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屠城，简单的两个字，却有无数人的性命，那是滔天的杀孽，就算元慧大师在世，也没法原谅他吧。

　　“知道了！”净智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握着扫把的手，指节却微微泛白了。他比净念更明白，入魔后的杀戮到底意味着什么。

　　“大师兄！”净念的眼神有些闪躲。

　　“什么？”

　　净念吞吐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小师弟入寺了！”

　　这次净智终于不再向先前那般平静了，眼神中明显带着震惊之色。他作为元慧大师的大弟子，自然知道佛子入魔再入佛寺会有什么后果。

　　据传闻，当年净土宗佛子入魔，随后整个净土宗所有僧人全部入魔。一人入魔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片佛教之人全部入魔，那是动摇整个佛教根基的事。

　　净心所入的寺院，都是西域赫赫有名的大寺院，寺中僧人无数，他这一步踏入，不知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净智数次深呼吸，终于再次平静下来，但脸色已经很差了。

　　“大师兄，你要出山吗？”净念小心翼翼的问道。

　　作为圣寺守护者，每当天魔再现，他们都有责任出山降魔，这是十二圣寺定下的规矩，无数年流传下来，从来无人打破过。

　　净念此时心中复杂，对于杀人如麻，破坏佛教根基的天魔他自然痛恨。只是一想起，这天魔却是那个和他一同长大，活泼可爱的小师弟，他的心就是一阵抽痛，他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大师兄下山。

　　净智转头看向后山方向，那是万慈寺禁地，火山口附近冒出腾腾白雾，净智久久不语。

　　元慧大师圆寂不久，净心又入魔，对于这接连巨变，即使从来沉稳如渊的净智，此时也出现了一丝迷茫。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洁白的雪花。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净智的额头，瞬间融化，他缓缓说道：“我是万慈寺方丈，后山禁地才是我的责任，我不能离开这里。”

　　净念听见净智的决定，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但马上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不由的神色紧张道：“那我去？”

　　净智没有看净念，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可以！”

　　“我——”净念突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元慧大师圆寂以后，净心也离开了寺院。净念只能每日和净智相处，对于他来说在他身旁，比在元慧大师身旁压力还要大。他有时觉得他的年纪比元慧大师还要大，古板的吓人。

　　时间越久，净念就会越发想念元慧大师和净心师弟。元慧大师就仿佛一个慈祥的爷爷，让他感到温暖。净心是和他一同成长给他欢乐的人，回想起小时候和他一起去河中玩水，冬日里偷跑出去滑冰等等过往，他的眼眶就忍不住的泛红。

　　那个曾经带给净念无尽欢乐，那个纯真无邪的小师弟，此时却成了整个西域或是整个大梁的魔头，杀人如麻手段残忍，这一切都让他无法适应。

　　突然净念蹲在地上，抱头痛苦……

　　净智看着悲伤痛苦的净念，没有像以往那般训斥，只是平静的看着他，此时的他眼中也泛起晶莹。

　　雪越下越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铺满整个灰暗的天空，寺院中一站一蹲的两人身上都铺上一层冰雪。

　　直到净念终于发泄出心中的悲痛，才抹了一把眼泪，止住哭声站了起来道：“我也不能下山！”

　　净智眼神疑惑，看向净念。

　　“我走了谁做饭，大师兄做的饭连自己都吃不下去。大师兄身负重任，我也身负重任。”

　　“随你吧！”净智当然知道净念的心思，更知道他若是也不下山，就等于万慈寺破坏了这条一直不曾变过的规矩。但此时他不想管什么规矩，只想把寺院的雪扫净。于是他拿着扫把，一下一下的扫了起来，虽然他刚刚扫过的地方，马上又被白雪覆盖，但他还是一下一下的扫着，不急也不缓。

　　“我去做饭！”净念脸上还挂着泪水，一边擦着一边提起之前丢下的布袋子去了厨房。

　　晚饭时，净念出乎意料的做出了人生中最难吃的斋饭，他把盐放多了，那简单的一盘青菜，简直像是从盐堆中捞出来的。

　　净念低头啃着馒头，既不敢动那盘菜，也不敢去看净智的眼睛。不过他好像没发现菜太咸了一般，依旧和往常一样一口一口的吃着，最终整盘菜都没有剩下一片。

　　净念收拾了碗筷天色已经暗了，到佛前念了一会经，便回房睡下。也许是晚上吃的实在太少了，他竟第二次失眠了，第一是元慧大师圆寂的那晚。

　　净念翻来覆去直到深夜，还是睡不着只能起身，推开房门却发现，廊下不止何时净智也没有入睡，而是抬头看着夜雪。

　　“大师兄！”净念喊了一声，然后走到净智身旁。

　　“睡不着吗？”净智的声音一改往日的平淡，带着些许关怀，这让净念错愕不已。

　　“睡不着，就陪我赏赏夜色吧！”

　　净智说完后便不再说话，二人同时仰头看天，沉默不语。

　　夜里的雪景有种别样的美，仿佛比白日里更带上一缕忧伤，天地间充满雪落的声音……

　　“大师兄，你怪过小师弟吗？”净念突然问道。

　　“什么？”

　　“小师弟带回那两位施主，这才使师父圆寂，你难道没有怪过他吗？”

　　净智沉默半晌后才缓缓说道：“这是师父的意思，况且师父大限也快临近了，即使没有他们的到来——”

　　“大师兄！”净念突然打断净智的话道：“如果不管师父的想法，只说这件事，你有没有怨过小师弟！”

　　净智突然语塞，元慧大师的死，他从来不敢多想，这一切都是元慧大师自己的意愿。他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但现在净念突然这样问，他才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内心。

　　怨恨吗？当然没有怨恨，净智无论如何都无法对那个，纯真如琉璃一般的小师弟产生怨恨。但不怨恨吗？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心中还是有着一个疙瘩，怎么也解不开。

　　“我怨过！”净念突然道：“我知道这事不怪小师弟，也不怪那两位施主，我还是怨过。但我现在不怨了！”

　　“为什么？”

　　净念回头看向净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师父的死，最难过的其实还是小师弟，就算没人怨他，他也一定会把这事归到自己身上，他此时入魔，也许和这事不无关系。”

　　净念叹了一口气又道：“我从来没有为师父和小师弟分担过什么，又有什么立场去怨恨小师弟。再说，师父一定不希望我们彼此心生嫌隙。”

　　净智第一次发现，平日心宽体胖的师弟，竟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不由得愣愣出神。

　　良久之后，净智开口道：“看来师父说的没错，小师弟至纯，你至善。有你们作为师弟，是我的一生的幸运！”

　　说完此话，净智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纯净的空气充满肺腑，多日来的积郁在这一刻消散一空，不知何时雪早已停了，天空中露出半弯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