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契约》维亚兹玛城

137、天使在人间(01)

　　又是一年春天来临了，人类和恶魔的命运从没像现在这样紧紧的被连接在一起过。他们显然在这场浩劫中都已经筋疲力尽，不过这两个死对头仍旧拼着死命相互抗争着，谁也不肯轻易的向对方妥协。在这世事变化无常的世界里，每一天似乎都会出现决定所有人命运的事情发生，人们的情绪在希望和绝望之间不住的摇摆不定着，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预料。也只有这季节默默的毫不妥协的执行着自己春去秋来的变化规律。距离罗格营地的战役过去已经整整一年了。

　　杰克一行来到约克镇，镇上破破烂烂，这种状态是典型的，如果你嫌弃城镇里的肮脏和恶臭，那可以欣赏一下乡村的荒蛮，以便安慰一下自己——哪里也都好不到哪里去。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是荒野也比这些地方看上去顺眼得多。

　　他们在满是泥泞和污秽的正街上行走，大街上空空荡荡，远处角落里露出几个妇女儿童的半边额角，模样惊奇的窥探着这队陌生人。可是待杰克他们稍微走近一点，这些好奇的人又赶紧推搡着怀里的孩子，转身躲回黑洞洞的木房子里去了。

　　在这镇子的街尾，杰克他们找到一个比这镇子更加破烂的小酒馆，这酒馆的梁柱已经变了形，让整个房子处于一种让人感到心惊肉跳的状态下，好像它随时都有可能垮塌下来一样。可是在酒馆里面却传出一阵阵的嘈杂声，就像是一个密闭的蜂箱嗡嗡作响。

　　杰克推开生涩的破木门，一股混浊的空气扑面而来，那是汗渍，体臭，劣质酒水以及发霉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形成的恶臭。可是这里的酒客显然很适应这样的味道，酒馆里全然一片热闹的景象，十几个粗汉挤在狭小的酒馆里，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与镇子上那副暮气沉沉的样子有如天地之别，有人在闲话，有人在打架，喝醉了的男人搂在一起狂躁的热舞，酒馆的老板将木头酒杯砸向好像发了疯的酒客头上，这是他在好意的提醒这些狂放的酒鬼保持克制。当这些人看见门口突然出现了一队陌生人，屋子里一时竟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们都好奇的盯着他们。不过这也不奇怪，这里的人大概几年都难得见到个陌生面孔。这时两个搂在一起的醉汉一同失去了平衡，其中的一个被他的舞伴摔了开来，使得他不由自主的踉跄了一步，旁边的人想去扶住他，却没有成功，于是他立刻滑脱在地上，同时呕吐起来，让本来就气味难闻的酒馆里变得更加恶臭起来。凯丽不由的拧起了眉头，客人们在这样的刺激下重新欢闹起来，一个人向那跪在地上的呕吐者撅起的屁股上狠狠一踹，他顺从的一头栽进自己吐出的污秽里，所有人跟着大笑起来。

　　酒馆老板向新来的客人一扬手，算是打招呼兼询问他们要点什么，杰克伸手做了一个吃东西的动作，然后在酒馆中间的最大的木桌旁坐下来，周围的客人都自动为他们让开位置，不一会，一个男孩抱着一大杯酒水歪歪斜斜的走过来，酒杯上面摞着一大块粗面包，他用下颚顶住面包，好让他不掉下来，他吃力的把酒水和面包小心的摆在客人面前，飞快的跑回柜台，又奔忙了好几次才端上了六盘菜汤。杰克丢给他一个小银币，那男孩一把把那银币攥在手心里欢天喜地地跑回柜台后面去了。

　　杰克把大木杯端起来喝了一大口，他嚐出来送来的是燕麦酒，这酒水苦涩难当，酒味却异常寡淡。他的同伴，凯丽和杰玛斜眼看着杰克皱眉头，又瞅一瞅那黑色的液体，只觉的反胃，马丁与凯丽帮大家切开面包准备泡在菜汤里吃。

　　“外乡人，我知道你们是谁？”

　　杰克斜眼瞟了一下这个凑上来的搭讪者，这个邋遢的半秃子伸长脖子想尽量靠近他，眼睛却不由自主时不时往他的酒杯里瞟一眼。

　　“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这个热心肠现在几乎凑到杰克的耳朵上了，杰克慢慢转过脸，这个秃子咧嘴一笑，黑黄残破的牙齿漏了出来，歪歪斜斜的，像是一个懒汉在田里胡乱种下的萝卜，眼睛露出狡黠的光盯着杰克，他知道自己有把握从这些人身上揩点油出来。

　　杰克把他推开来，自顾喝起酒来，这个人只好在他身边缩起来，却不断的吧唧嘴。杰克向酒馆老板一扬手，酒馆老板眉头皱起来，摇着头嫌恶的灌了一浅杯酒让那男孩送过来，那人紧盯着酒水送来，不等男孩送到桌边，一把将酒杯抢过来，然后把男孩狠狠一推，男孩仰身倒在地上，但他很快的翻过身来，爬着躲回柜台后面去了。那人双手紧紧抱着眼前的这杯酒，几乎就要吃吃的笑出来，他刚要来个一大口，杰克一抬手将酒杯压了下去。于是这人只好又把脸转过来，他用讨好的声音说道“外乡人，这是个大秘密，你知道，这是个大秘密！”

　　那人不顾他的恩主一脸的冷漠，依旧接着说道“是天使！你知道，是天使！”那人自顾自的有些兴奋了，“自从天使来了，我们就交了好运，其他人都眼红，都想把天使请到他们那里去，你知道，天使到哪里，哪里的恶魔就跑精光，他兴奋的吃吃笑起来。他瞅瞅杰克不反对，赶紧举杯仰脖灌了一大口，“知道吗？天使穿着新崭崭的羊毛袍子，就像王后娘娘穿的那样，头上是王冠，金子做的！她有几百个随从，那些随从跟着她，她去哪里，那些随从就跟到哪，她到了哪儿，哪儿的恶魔就跑精光，知道吗？天使会扇翅膀，她的翅膀一扇！恶魔就像大风里的苍蝇都被刮得不见啦！你知道，天使有翅膀，他们会飞，想飞到哪里就到哪里……”正当他说的越来越兴奋起来，可是他这时却看出来杰克一副渐渐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了，于是他不禁有些心虚起来“外乡人，你们来晚啦，天使已经被国王请去了……当然了，只有我们光荣的国王才配和天使在一起。我们对天使说，你去吧，你去吧，国王城堡里有吃不完的酒肉、面包，我的天，你知道，天使和我们国王是一样的，高贵的……”这人偷眼瞅瞅杰克，趁他还没来得及发火，抱了酒杯矮着头溜走了。

　　杰克来到柜台向老板说，“我们今天要在这里过夜，有铺位吗？”

　　“这里只卖酒和面包”老板回答他。

　　杰克摸出一个银币推给他。老板用手掌盖住银币挪到自己身前“这里是乡下，比不得城镇，这里没有客店，你看的出来”

　　“你有办法。”

　　“那还得一枚”

　　杰克将又一枚银币丢在柜台上。店主用厚厚的手掌按住在粗糙桌面上弧形滚动的银币。

　　“晚上客人走了，你们可以睡在店里，随便你们怎么睡，没有床褥。”

　　“谢谢”

　　“不客气，屋后面有些个稻草，希望还没有被雨水全打湿”老板默默的地回答他，低头仔细的擦拭他唯一的铜酒壶。

　　“你们的领主是谁？”

　　“恶杰克”

　　杰克抬了一下眼皮，他没想到这里的领主竟然和他同名。

　　“你们都是他的佃户？”

　　“只有我不是”

　　“那倒挺新鲜，除了城镇外很少能见到自由民。”

　　“佃户？以前我确实是，我老婆也是，我儿子也是，如果我有孙子，那他也得是”

　　“但你现在不是。”

　　“对的。”

　　“你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那是因为我交了好运，”他停了一下，“你对这事感兴趣？挺奇怪的。”

　　“说不上，要是你有兴趣说，我也不介意随便听听。”

　　这个粗壮的老板停下手里的活计——像是一个木偶一般不停的反复的擦拭他那把唯一的铜酒壶。他把铜酒壶小心的放好，把它搁在他视野范围之内，双肘交叉放在桌面撑起双肩“那我就告诉你，因为你是唯一对这事感兴趣的，”

　　“是吗？说说吧。”

　　“有一天，我没上工，那段日子本来是准备耕种的农时。第二天我又没去。我对老婆说，去他的，没法再这么过下去啦，先饿死你，然后是我。我们的儿子不会被饿死的，因为他是个机灵鬼。他可以跑到城里去，随便什么城里，在那里，他会变成一个自由民，还能学会一门手艺。我老婆说，那感情好，我们不用受这份罪了，还不用担心我们那好命的儿子，于是第三天我又没去上工。到了第五天，我就心慌意乱啦，心里又难受又乱糟糟的，正犹豫要不要去上工呢。恶杰克，我们那伟大的国王，呸，他不过是个小领主，他派了两个卫兵来找我麻烦，那两个卫兵是饭桶，但是我不能动手，我一动手，我们一家子就都得完蛋，包括我的机灵鬼。我说我没生病，我把那块租地还给杰克了，随便他找谁去给他种地，我不会再去啦，那两个当兵的说他们不管这一套，我得跟他们走，去找恶杰克，我想那倒好，是死是活我也无所谓了，他们能干我，但是不能干我老婆和孩子，因为累死他们也不可能把那地里种出一颗粮食来，所以他们拿我老婆孩子没用。我到了恶杰克的城堡，恶杰克没见到。他们把我脱光了吊起来，用鞭子抽了两天，我想，这可好，我倒有点糊涂了，到底是饿着肚子干农活难受，还是饿着肚子被吊在这里被人用鞭子抽难受。不过我也想通了，以前的难受是一辈子的，现在的难受也许也就这几天啦，我可能很快就会完蛋啦，那倒感情好，可怜我的老婆孩子，但是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后来恶杰克来看我，他很生气，他说他从来没见过，甚至想都想不到还会有我这种人，竟然会想到不干活！他说他见过的只有干活干到吐出最后一口气才肯死的人。他问我，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受到了魔鬼的蛊惑，说实话他还是蛮关心我的，怕我下地狱。我说你打死我吧，我不想再回家啦，我也回不去啦，包括我种的那一大片地。那是一片好地，种什么长什么，真是好地。我打心眼里喜欢它，但是我不能再种他啦。嗨，那又有什么办法，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了。恶杰克说，我得把你吊在城墙上，在你还能喘气之前，随便你喊一声，我就放你回家，否则你只能吊死在这里。我心里想，去他的，就这么一直被人吊着，也真难受，不过我也只能这样。我全都想好了，就这么的等着死掉。后来我老婆来了，她在城堡门前叫恶杰克开门。那时我就吊在她头顶上，不过我可能已经昏死过去了，不知道她来了。恶杰克在城墙上对她喊，回家去，你丈夫过几天也会回去的。那娘们喊，我有银币，在我衣服里！恶杰克就叫人把城门打开，恶杰克说，把你偷来的银币交出来，否则马上要你的命！我老婆说，我有银币，放了我男人，我就给你。恶杰克很生气，他叫骂起来，一个做贼的还这么不老实。于是让他的卫兵把那娘们，就是我老婆扒了个干干净净，但是从她的破衣服里什么也没搜到。恶杰克说你不仅是个贼还是个骗子，应该马上绞死你。我老婆说，我真的有银币，要是你肯放了我男人，就把银币给你。恶杰克说，两三个银币可救不了你男人的命，他是个很坏的人。我老婆问他要几个才行。恶杰克说至少得十二个。我老婆讲，我只有九个，你要是不肯那我们就一起完蛋，包括我们的机灵鬼。恶杰克说，九个就九个，银币在哪？那娘们就告诉恶杰克银币藏在家里。恶杰克不放心他的卫兵，带着我老婆亲自跑了一趟，他拿到了银币。等他回到城堡后，他们把我放下来，又把那娘们用鞭子抽了一顿，把我们扔在城堡外面。我老婆把我拖回家，我在床上躺了足足十天，我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地狱，我老婆也跟着我死了。后来我明白了我还没死，我对我老婆说，这下好了，我没被吊死，你也没被打死，可是我们都要饿死了。我老婆说，现在我们没法死了，我们欠了人家的钱，我们现在没法死了，我听了后心里真心难受。我就也说起来，真是没法死了。我老婆说，这几天我们有好东西吃，原来她从城里兄弟那儿拿到了十二个银币，还剩下三个。她用一个买了些面包，藏到我床下面，剩下两个留给我。她第二天就得走，她得去找她的兄弟，给他干两年的粗活，一年算六个银币。本来我是要死掉的，但是我们欠人家的钱，没法死，我除了老婆留给我的面包和两个银币什么也没有了。我老婆说你的命就在这床底下，那是她向他兄弟讨来的一小袋发芽的大麦，她说你得学会这个，你学不会这个你就得饿死，而且还欠着别人的钱。于是她就开始教我做酒，我以前只听到过酒，见都没见过，只知道那是贵族老爷们才配喝的玩意儿，他们管这玩意叫生命水。她以前从城里的兄弟那里学会了一点，我们还有一大袋燕麦，那本来是我们熬到秋天的口粮，我老婆说用这个也可以用来做酒。我说你不用担心，我饿死了，也会让机灵鬼找得到你。但是我不会就这么死掉的，我没忘记我们还欠着别人的钱呢。可是她第二天就得走，我没办法让她多教教我，她自己已经晚了两天了。她走了以后，等我能下床，我就和儿子做起酒来，我都不能相信自己把酒做出来了。它真好喝，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酒，但是它真的很好喝，我开始在镇子上卖，别人用粮食换我的酒，后来临近地方的人也来买，过了一年，我提前为我老婆还了钱，你看，我就这么活下来了。”

　　“你有很好的酒。”杰克讲。

　　“你们来这里不是听我讲故事的，我知道你们在找谁。”

　　“我刚听说了，你们这里来了个天神，被领主请去了，是你说的那个杰克吗？”

　　“就是他，不过那是几天前的事了，听说是来了个天使，隐居在南面的森林里。”

　　“她在那里干什么？”

　　“她给去看她的人赐福。街上有人见过她，说她长着双翅，又圣洁又美丽，他们说这位天使讲每个人都可以接受她的祝福，接受过她祝福的，恶魔就再也无法伤害他了，很多人都带着自己家里的好东西去见她。”

　　“你也去过了。”

　　“去过了，但是没见到，她有个仆人，是个女孩子，把所有人挡在路口，让来的人一个一个的去见她，接受她的祝福，那里乱哄哄的，但是天使的仆人却很神气，大家都不敢从她身前闯过去，听她的安排一个一个进去。队伍排的太长了，于是我没见到她就提前回来了。”

　　“天神什么时候去见的杰克？”

　　“两天前，她到我们这里不过五天”

　　“到杰克那里要两天？”

　　“一天的路，不过听说恶杰克用马车接的她们，也许半天就能到”

　　“也就是说天神两天前就已经到杰克城堡里去了？”

　　“应该不错”

　　“这几天都没什么新的消息？”

　　“能有什么消息，客人进了领主城堡，就跟下人没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