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记》遥无光

9、神秘的手帐

　　算算时间，差不多该来了。
　　果然，二月初的一天，他们都收到了来自老孔的通知短信。
　　何蔓才新加入不久，自然懵懂，收到短信后脸色凝重。
　　她上一回见到老孔还是在西安那次，分配岗位后有事也是通过手机进行工作汇报。在她的印象中，孔主任是那种非大事不现身的重要领导人。孔主任突然发信息说到时见，难道出了什么急事？
　　这时候，工作多年的老油条就显现出与新人的区别。
　　周镜山一脸淡定地看完信息，收好手机，仿佛收到的是一条垃圾短信。
　　李愿乐于承担起传道解惑的担子，对何蔓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老孔每年年末都会亲自到各处巡回一遍，就是总结总结过去一年的工作，指示指示下一年的计划，同时勉励鼓舞同志们以饱满昂扬的姿态迎接未来的挑战，大概如此，呃——相当于年终总结吧。”
　　何蔓身在校园，未出社会，至今所拥有的阅历中很大一部分仍保持雏儿般的天真，年终总结被理解成了茶话会。是以当晚，何蔓未和同事商量，提了一大袋零食，甚至相当体贴地准备了两种年代，瓶装白酒和酒鬼花生，灌装啤酒和鸡爪薯片。
　　李愿只怪自己没有说详细，依照往年惯例，老孔不会多待，简短地做个总结，用不了半个小时。他还带了一本侦探小说，想着等老孔走后用来消遣时间。
　　周镜山也捎上了他的素描本，打算完成耽搁许久的那幅半成品。
　　然而这回，李愿他们失算了，何蔓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办对了事。
　　那晚，老孔几乎待了一整夜。
　　同观路桥下，电梯门前，李愿他们前脚到，老孔后脚就现身了，武珊珊也跟来了。
　　她给三人结算完工资和奖金，便匆匆离开，李愿都来不及和她叙叙旧。
　　仿佛是默认的流程，老孔出了电梯，先捧起灯细细察看，观察中心的火焰，指尖摩不停摩挲灯璧上的符文。与李愿闲来无聊时的摆弄不同，老孔似乎能从中看出些许门道。但他什么也不说。
　　接下来的内容如李愿所言，老生常谈。
　　先是总结：今年又灭了一盏灯，同时一名同事壮烈牺牲。老孔提及此，认为是自己领导有失、指挥欠妥的过错，停下来深刻反省。
　　当初，身系苍生且天赋异禀的前辈们为了净化世间戾气，给世人一个光明的未来，在世界合适位置的各处点了灯，共九十九盏镌有净世咒、燃有不尽木的琉璃灯。历经千年，无论世事纷扰、天灾人祸，净世灯始终坚守。
　　老孔也是从前辈手中留下的古籍中得知，以一千多年前的隋唐时期为分水岭，此前净世灯有自设的结界护卫，运转正常，之后，他猜是因为世间戾气渐重，结界威力大不如前，甚至出现了黑蛾子，当年立灯人的后人便设立了光明会，并有了守灯人一职。
　　黑蛾子、人间的天灾人祸甚至守灯人自身，都有可能是净世灯的威胁。或因为这，或由于那，一盏盏净世灯熄灭，损耗将近一半，如今仅剩四十六盏。现代社会飞速发展的同时，戾气也空前严重，灯少了，净化效果大打折扣。况且突然冒出的不明组织长夜在一旁虎视眈眈。
　　老孔表情恳切，目光满含忧虑，演讲到了最后的升华部分：“未来形势不容乐观，同志们仍需努力，我们定要团结一心，对抗长夜，守卫光明！”
　　李愿三人听完，郑重点头，此处不需要虚假套路的掌声，无言的承诺足矣。
　　除了总结，老孔此次还有一件正事。
　　同观路桥这个点，遭遇了两次袭击，恐怕不是偶然，长夜一定是掌握了这个位置。假如在战场上，位置暴露了，就该撤离，重新寻找另一隐蔽之处。老孔的新安排便是给他们挪个位置。
　　听说可以挪位置，李愿拍手欢呼：“如果可以挪位置，依我看，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可以把所有的灯都挪到一起，比如某个偏僻无人的角落，守灯人齐心协力，长夜难寻踪迹，万分保险。
　　或者不停地移动灯的位置，就算长夜的人偶然找到一处，也难以跟上时时变动的轨迹，只能捶胸顿足，望灯兴叹。
　　何蔓显然也想到了这些好处，十分雀跃。
　　可惜，他俩的美好幻想被老孔不留情面地打破了。
　　“灯的位置不是前辈们随手一扔，而是按照一定的规律摆放，每盏灯的所在都是阵法中极其重要的关键之地，不可随意挪动。”
　　老孔能做的，只不过是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让灯稍稍偏离几分。
　　老孔伸手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本破旧手帐，一根黝黑的筋条穿扎捆绑起一叠发黄的羊皮纸，切面粗糙，不甚齐整，封面仅有一个“灯”字，暗褐色，似陈年的血。
　　这本手帐，李愿等人并不陌生。
　　每个光明会的成员都见过，在入职的第一天。双方谈妥后，老孔就会拿出手帐，翻到一页，让新人签上自己的姓名，并扎破指尖，在姓名后面滴上一滴血。
　　李愿猜每个人是特定的页面，当时他看见的那一页，上面画了一盏简易的琉璃灯，灯旁有两个字，似某种古怪不明的篆书，然后是一串名单，连同一串血滴，老孔让他在名单的最后签名并滴血。
　　如果李愿没猜错，想必周镜山和何蔓的名字也相继在他的姓名之后。
　　整本手帐，李愿也只看过那一页，签名时老孔双手不离手帐，根本不给他翻阅其他页的机会。
　　此时老孔翻开手帐的封面，第一页是折了几叠的，展开来是一幅地图。
　　见老孔举止间并无隐瞒戒备之意，李愿等人好奇地围上前去，仔细打量那幅地图。
　　地图上既无边界，又无具体地名，更没标明路线，而是一个一个看似杂乱分布的圆点。令看者不禁疑惑，这是抽象的星空，还是复刻的蚂蚁大战？
　　老孔手持地图两端，抬眸扫视一遍。
　　李愿不知另外两人感受如何，反正他自己被老孔锐利的眼光瞬间挑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脊背一凉，预感到一个秘密的浮现，紧张兴奋之中又夹杂本能的忧惧。
　　老孔直接把指尖送进齿间，上下牙齿一咬合，圆圆的血珠冒出头来。他伸指在地图的空白处随意一抹，鲜血迅速侵染入里。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李愿忍不住替老孔加了一句十分贴切的台词。
　　月亮依然是坑坑洼洼的巨人，夜空依然缄默得近乎石壁，云团依然安安分分充当背景，一切都保持着平凡的模样，唯有那吞了血的地图，成了精似的，造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
　　他们根本没移动过半步，还在云层上，但似乎身处地图之中，不是他们进了地图，而是地图投影到云层之上，覆盖了视野所及之处。之前一个个不规则分布的圆点，是一盏盏被点亮的灯，其中有些已经黯淡，原来这是净世灯的布局。
　　若真诧异到了极点，大脑会暂时停机，嘴巴成了说不出话的死物，并不会发出诸如“啊！哇！呀！”的赞叹之声。
　　老孔举手向前，张开成掌，仿佛推开一扇窗户，把其中一盏灯隔空往旁边稍微挪了寸许。
　　与此同时，周镜山最先感应到脚下的云团在移动，缓慢但实实在在处于运动状态。微风在颊边偷偷溜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到几秒，云团停了，恢复静止状态。
　　“结束了？”李愿特意等了片刻才问道。
　　老孔已经折好地图，阖上手帐，塞回军大衣的口袋。
　　显然就这样结束了，比想象中潦草些。
　　何蔓连忙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老孔裹住流血的手指。
　　周镜山环顾四周，夜空太过寥廓，与月亮、星星之间的细微距离也可能是千里之遥，他实在估摸不出，便问道：“我们挪到什么地方了？”
　　“不远，应该在附近。”说完老孔作势要起身。
　　李愿以为老孔要离开了，虽然比预估的时间久了点。三人随之起身，准备欢送领导。
　　老孔的确起身了，伸了伸懒腰，走几步拉拉筋骨舒展手脚后，再次坐下，并对呆愣站着的三人示意道：“都坐下吧，今晚我同你们一道守灯！”
　　三人乖乖坐下，按捺住心头的惊讶。
　　何蔓反应最快，忙摆出本以为用不上的白酒、花生，引来老孔略惊喜的目光，也许还有看不见的暗自赞赏。
　　“到底是老了，精力大不如前。”老孔感慨道，像普通老人一样抱怨自己的身体状态：“年轻的时候，身体跟上了发条似的，怎么也不觉着累！今天飞了几个小时就吃不消了，今晚歇一歇，明天再赶下一趟。”
　　喝着小酒，吃着零嘴，他们闲话家常。一开始的拘谨风吹雪融，少了几分顾忌，渐渐找回了放松自在的氛围。讨论工作的困难，诉苦生活的烦恼，介绍家人朋友，分享兴趣爱好，没什么不能说的，全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感想。
　　李愿后知后觉产生了一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猜疑：这突如其来的谈心环节会不会在老孔的计划之中？至于意图嘛，战前动员、稳定军心、掌握员工的心理动态？
　　何蔓举起可乐向老孔敬酒，想问问长夜的事儿。
　　老孔表示，目前组织对于长夜的了解不够深入，仅仅知道一些基本信息。他们就像丛林中的毒蛇，隐蔽在暗中，冷不丁冒出头咬你一口。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何蔓大胆问出了内心潜藏的疑问。
　　老孔严肃回答：“很明显，他们要灭灯。”
　　“为什么——为什么要灭灯？他们知道这灯是用来净化戾气的吗？如果知道，他们还要灭灯，难道是想毁了整个世界、毁了所有人？”
　　“灯就是维持这个世界正常运转、守护人类和平生活的支柱，灯是人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惟一的光明，长夜要灭灯，就是要灭了我们的希望！”
　　被困惑驱使了理智的何蔓，没瞧见李愿的眼神，提到了不该拿出来说的一点：“上次，长夜的人说，他们是为了世界的未来，听上去好像不是想毁灭世界，而是想拯救世界，怎么会——”
　　“不过是邪教的洗脑手段！”老孔打断她的话，给出了和周镜山相同的说法。
　　何蔓及时管住了嘴，她虽涉世未深，但在察言观色上的智慧该有还是有。有时对真理的过度追求与较真，会演变成对现存权威的质疑与挑战。
　　“你还年轻，不懂人心险恶，心志不坚可以理解，”老孔语重心长中带了一丝严厉：“大敌当前，敌人为了取胜不择手段，除了正面的打击，可能会试图瓦解同志们的心理防线。希望你们能时刻保持警惕，我们是正义一方的立场毫无疑义！再苦再难，原则错误不能犯！如果谁有困难，觉得难以坚守初心，应该及时向组织汇报，组织会为你考虑，做出最妥当的安排，切勿因犹豫和迟疑害了自己，也害了身边的同志！”
　　原本闲适的气氛随着老孔最后一个字音的落下，荡然无存。
　　挨训的三人背挺得不能再直，脸端正得不能再端正，一句话一点头，用眼神赌咒发誓。
　　余下时间里，何蔓不敢多言。
　　李愿自觉充当起气氛调节剂，把话题转到方才惊鸿一瞥的神秘手帐上。
　　老孔此时又成了好说话的老大哥，道出手帐的身份。那本看上去不精致甚至粗制滥造的羊皮手帐，是光明会的传承之物，由会长持有，一代代传递下去。至于里面的所有内容，只有会长能知晓。
　　“想知道手帐的秘密，得当上会长才行。”老孔拍了拍军大衣的口袋，含笑道：“有人想从我这里接过这本手帐吗？”
　　无一人应声。
　　老孔并不在意，继续喝酒嚼花生，仿佛不曾将传承大事如此轻忽玩笑地甩出来。
　　夜幕刚散时，老孔喝完了整瓶白酒，不见丝毫醉态，精神反倒更佳，利索地乘电梯离开了。
　　何蔓依然沉默，李愿以为她被老孔吓住了，挨了批正难过，于是安慰道：“别多想，职场中挨批是很常见的一件事。”
　　“我没事，只是——”何蔓欲言又止。
　　“你担心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恶人？”周镜山这句近乎陈述的问话换来何蔓凝重的注视。
　　他继续道：“当初你因为老孔的一番话，决定加入组织，现在又因为长夜的一句话，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你是河边的草吗，哪边风来就倒向哪边？”
　　相处已久的何蔓能听出周镜山并无指责之意，只是心平气和地讲话。
　　“我交出去的信任，从来不是因为别人随随便便的一句话，我有自己的判断。如果这灯——”周镜山指着安静燃烧的琉璃灯，“不是行善，而是作恶，那它烧了这么久，世界早该完蛋了！”
　　何蔓似乎把周镜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李愿分明从她眼中瞥见了一丝隐晦的赞赏。也是，谁想得到一个文盲混混竟能说出这番朴素又强大的道理？言论质量与说者身份的巨大反差，有时会达到出奇的效果。
　　不多时，天近拂晓，他们搭电梯下班，电梯门一打开，三人傻眼了。
　　眼前不是灰白的水泥桥墩、杂草丛生的防护斜坡，淙淙细流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四角飞檐的仿古凉亭，一段向下的石阶，以及周围错落有致的茂盛草木。
　　他们不约而同地以为自己不小心瞌睡了还在梦里，片刻才反应过来老孔为他们挪了位置。
　　“这是哪？”何蔓满头雾水，脑袋跟拨浪鼓似的转来转去。
　　李愿摸出手机，点开地图，上面显示出他们所在的位置：龙华三联公园。
　　“我没记错的话，老——孔主任说是在附近的吧？”李愿输入光明那里租房的地址，路线导航一出，起码十几公里开外。
　　周镜山附和道：“你没记错。”
　　“这里离学校近些，方便了我。”何蔓也在手机上导航回去的交通路线，替他们忧愁：“不过，现在灯在龙华，你们住在光明，以后怎么上下班？”
　　这个问题提出得真及时！
　　出了公园，何蔓与两人告别，坐公交回学校。
　　他们在公园旁边的城中村里随意找了一家早餐店，继续争论如何解决上下班问题。
　　李愿老早就想买辆车，眼下正是好机会，于是努力说服周镜山：“搬家多麻烦！我可舍不得那房子，房租便宜，空间敞亮，采光又好！反正我俩都有驾照，距离也不算远，左右就半个小时的路程，不如合伙买辆车？”
　　“上完班又累又困，还得开车，万一碰上早高峰就坐车里哭去吧！”周镜山主张搬到附近来。
　　“我来当司机，您就在后座休息，行了吧？”李愿有些沮丧，决定另辟蹊径，夹起肠粉尝了一口后，说：“这里的肠粉没那边好吃，你瞧那些房子，挤挤攘攘的，采光不好，房租还贵上一倍！”
　　周镜山在搅拌热干面，直到红通通的辣椒油浸透了每一根面条，始终不为所动，坚持自我：“住在附近，万一出了意外或紧急情况，我们也能赶得上。家那么远的话，屁事都来不及！”
　　李愿只想给他竖个大拇指——呸！这家伙太阴险了，非要显摆自己的责任感和思想觉悟是吧？这话一对比，我成了好逸恶劳、逃避责任的家伙？
　　“行行行，搬就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