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在Ⅱ》玉隐

8、第八章

　　不出莫问情所料，云自在果然又是在半夜醒来。
　　这里是玄剑山庄，莫问情住的西院。相对于老夫人和莫擎峰的遗孀，莫问情的西院简朴冷清许多。他不喜铺张，即使现在他实际上已成为莫家的家主，他仍然恪守本分。他虽然跟随义父姓莫，可他毕竟不是莫家嫡出血亲，别人不介意，他自己也会介意。他早已表态等义兄的遗腹子长大成人，他就将莫家交还，隐退江湖。他这样的仁德侠义之行，自然又博得武林人士的好评，助长了声名。
　　“云兄弟，你醒了。”莫问情本来是坐在床边的靠椅之上休息，云自在就睡在莫问情的床上，他们之间触手可及。
　　莫问情懂得医术，之前为云自在看腿，现在又为他疗伤，莫问情都是亲力亲为。他清楚地看见云自在身上那些伤，新伤压着旧伤，密密麻麻遍布全身，光是为他擦净血迹就用了好几盆清水，倘若每一道伤口都要包扎根本无从下手，一些细小清浅的就只涂上药膏，留那些深入肌肤露出白骨的涂上药再包扎免得不易愈合。就算这样，也是足足忙了几个时辰才处理完。
　　云自在侧卧在床上，尽量避免压到脊背上那些大伤口，他的脸朝向床外，看着莫问情。他表情很安静，身体虽然因为伤痛下意识地颤抖，他却没有呻吟出声。他问道：“我这是在哪里？那三个人抓到了吗？”
　　“这是玄剑山庄我住的房间。乙丑和乙亥已经被周少侠击毙，眉儿跑了。”莫问情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母亲的棺木停在偏厅，设了灵堂，你不用担心。”
　　除了母亲，从没有人如此体贴关怀他，他还没有主动要求莫问情就已经为他做得如此周到，云自在感激道：“谢谢你。”
　　而后他又有些奇怪地问：“眉儿这次又耍了什么花招？竟然莫少庄主都没有抓到她？”
　　莫问情当然不会把真相完全说出来，他只是真假掺半地简单介绍了当时的情形：“眉儿用你做挡箭牌，我有所顾忌。后来又出现一个武功高深莫测的黑衣人助她逃跑，连我都不是那人对手，中了他一掌，让他和眉儿跑掉了。不过幸好把你救了回来。”
　　云自在笑了，他的笑容很美，很真诚。他关切道：“你受伤了？没事吧？其实你不必救我的。现在让眉儿逃掉了，她上过一次当以后再抓她就难了。”
　　“我的内伤并无大碍，调理一段时日就没事了。”莫问情轻轻叹息，“早知道眉儿还有同伙，我们也无需在洞外蹲守那么久才动手，先解决了乙丑和乙亥救了你再说。都怪我们太贪心，害得你被他们折磨，吃了这么多苦。”
　　云自在却淡淡道：“其实你们到现在也未必完全信任我，你们等眉儿露面再一网成擒确实更保险，倘若换成是我也会如此。再说我运气好，他们这次并没想取我性命，我受得只是些皮肉伤，在绝杀门的时候早就习惯了，你们也不必为此事内疚。”
　　莫问情看着云自在如水的眼眸，那背后一定掩藏着深深的痛楚吧，他却可以装作毫不在意欣然承受，他的表情平静得让人心痛。
　　莫问情禁不住问道：“你有否怀疑过，我们没打算帮你，仅仅是为了利用你抓到绝杀门的余孽，根本不顾你的死活。”
　　云自在收起笑容，幽幽道：“我相信你，相信就算我死了，你也会将我母亲好好安葬。别的我从来没有奢求。”他没有完全说实话，反正自己没几日好活，何必再说出来让别人牵挂同情？
　　莫问情忍住心中的酸楚，无奈道：“是啊，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救你。你我非亲非故，为除绝杀门的隐患，我当时无论如何也要杀了眉儿才对，不应该顾忌你的性命。”
　　“所以你是性情中人，你是侠者。”
　　莫问情摇摇头，顿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相信人与人之间除了亲情以外，还有甘心付出不计回报的真情真爱吗？”
　　“为什么不信呢？你我之间非亲非故萍水相逢，我一无所有，你却能这样照顾我维护我，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我对你好或许有所图谋，或许有你并不知道的原因。”莫问情很认真地说。
　　云自在愣了一下复又莞尔一笑：“倘若真是那样，我倒希望你能多瞒我一段时间。娘走了以后，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你让我觉得很温暖。”
　　莫问情避开云自在诚挚的目光，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茶端回云自在面前的时候，莫问情已经转了话题：“我与眉儿交手的时候，她对你的性命也有所顾忌，这是什么原因呢？他们折磨你是想拷问什么秘密吗？”
　　云自在知道莫问情必会有此疑问，他坦言道：“据我猜测，眉儿可能是投靠了新主，为了抬高身价编造了一些事情。她绑架我是希望我能乖乖听她的话和她一起演戏，满足她的私欲野心。”
　　莫问情不解道：“绝杀门活下来的人很多，她为何铤而走险单单绑架你？”
　　“她说她爱我，想和我在一起。”云自在轻轻叹了一口气，哀伤中透着惋惜，“也许她说这句话时并没有骗我，我却伤了她的心。”
　　“女子最怕伤心。恐怕眉儿要步绝杀门门主的后尘。”
　　“这么说我又造了一桩罪孽？”
　　“命运和缘分是早已注定的吧？她爱你，你不爱她，这又怎能怪你，怎能强求呢？每个人都身不由己的被上天玩弄吧。”
　　云自在若有所悟：“那么我也不必去寻什么幸福了？倘若命里注定那些东西属于我，我坐等其成就行了；倘若命里注定得不到，我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徒劳枉然？”
　　“话虽如此，世间又有谁能洞悉自己的命运呢？而每个人都有好奇心有梦想，所以世间才会有奋斗有喧嚣有生气。”
　　“你说的话听起来很复杂，不太像江湖人，反倒像看破红尘的出家人。”
　　“是啊。我本不该与你谈这么多，我也没有必要想这么多不相干的事情徒增烦恼，可惜在你面前我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总是随性而为，结果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倘若你不喜欢觉得厌烦，我就不说了，你也该好好休息。”
　　云自在也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需要多加休息。但是他觉得与莫问情聊天很开心，他想今后可能不会再有太多这样的机会了。他此时此刻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很想证实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是莫天河，那么他与莫问情就是名正言顺的亲人，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在一起。但是他无凭无证，贸然提出这个说法，别人又会怎样看他呢？贪图名利还是心怀不轨？所以他不敢明说，只是旁敲侧击地试探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
　　“你当日听到我母亲的名字，那种神情和反应似乎你认识她。”
　　莫问情表情自然地回答：“令堂的名字我隐约记得有人提到过，一时想不起来。”
　　“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可否告诉我呢？也许能打听到我父亲是谁。”
　　莫问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啊。你先安心的在我这里养伤，安葬你母亲和寻找你父亲的事情，我会尽力帮你的。”
　　云自在闭上眼睛，又小声地问了一句：“你是否知道我习惯半夜醒来，才故意留下陪我呢？”
　　“确实这样，我怕你醒来的时候看不到人又身处陌生的地方会担心。不过现在我确实也有些累了，我就在隔壁书斋休息，你有什么事情叫我就可以。”
　　“其实我不需旁人照顾的。以前我受了伤连药都没有，挺几天也就好了。你不必分神亲自看护我。”
　　莫问情笑了：“其实我这院里只有白天有丫鬟小厮过来打扫一下，平日里都是我一个人住。我喜欢清静，不想被打扰。”
　　“那你怎么还留我在这里养伤，扰你清静。”
　　“你不一样。说好听一点，我与你很投缘。说的功利一些，接下来这三个月我必须好好看护你，免得横生枝节，没法向武林盟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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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按照惯例，莫问情要去北院正宅向家中长辈请安。他交代好前来打扫伺候的丫鬟小厮小心照顾云自在，自己则整齐衣衫梳洗停当直赴正宅。
　　北院正宅，自莫天河失踪后其实只有老夫人一人居住。莫擎峰的妻子沈氏带着儿子居住在东院。每日清晨，沈氏也必会带着儿子向老夫人请安。
　　自从莫天河失踪，老夫人就一病不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虽然经名医诊治调理，暂时性命无碍，可是需要静养安睡，不能受刺激。谁知后来独子莫擎峰又出了事，老夫人本来有起色的病情又一落千丈，经常是终日昏睡。幸而在外有义子莫问情打拼玄剑山庄的名声，家中有沈氏料理运筹，老夫人可以安心颐养，清醒的时候面上也多了笑容。
　　今日请安，老夫人身体状况转好，并未昏睡。
　　沈氏带着儿子先一步过来，正陪老夫人说些家常。
　　“娘，娘，二叔来了。”子霖还未满四岁，却很机灵乖巧，拉着母亲沈氏的衣角甜甜地叫着二叔。在小孩子的心目中，莫问情是顶天立地武功高强的大英雄，他又怎能不羡慕不喜欢。
　　莫问情依着礼数问候一番。沈氏却找了借口叫人将子霖带去书房早读。莫问情便知道义母和嫂嫂有正事与他商量。他不敢怠慢，正襟危坐。
　　老夫人先开口问道：“听说你上次回来不只给我们带了礼物，还另外差人送了一份给醉声香的苏小柔姑娘。”
　　莫问情面带不安，抿了一下嘴唇道：“确实如此。不过孩儿既然已经与慕容家的二小姐订亲，以后就不打算再去醉声香。”
　　沈氏却道：“醉声香虽然是乐坊，苏姑娘也并非出身名门，却才貌双全洁身自好，弟弟你喜欢她没什么不对。我们商量过了，倘若你与苏姑娘真的情深意重，不妨将她接入山庄，纳为妾室。与慕容家联姻的事情是我们强加给你的负担，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你若早已有喜欢的女子我们又怎能忍心拆散？想必慕容家的小姐也是大方贤惠之人，自不会计较。”
　　莫问情眼神中似乎隐隐露出喜色，但是言辞仍然拘谨不安：“慕容家二小姐的确贤良淑德，不过孩儿当年立下誓言，不找到义父下落不查出杀害义兄的真凶为他报仇，绝不谈婚娶之事。所以在未与慕容家二小姐完婚前，为了表示对慕容家的尊重，孩儿又怎能先纳妾呢？小柔是明事理的人，孩儿去金陵之前对她已经有了交代。”
　　老夫人轻叹一声：“情儿啊，你义父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你。若是没有你在，玄剑山庄怎会有今日风光的局面？你重情重义，人品武功当世不贰，又能识大体顾大局处处为玄剑山庄着想，知礼贤孝，就算你不是我亲生，尤胜亲子。”
　　莫问情急忙离座跪拜在老夫人面前：“义母大人过赞了。孩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之时，幸得义父义母收留抚养成人，还破例传了莫家的剑法给我，从不将我当外人。孩儿那时就已经发誓将来要为莫家尽心尽力，以报义父义母的大恩大德。所以孩儿这么做都是分内之事。”
　　莫问情嘴上说着这些感人的话，心中却想着别的事情。那是绝对不会让老夫人和沈氏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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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声香，城中最大的一家乐坊，不同于普通妓馆勾栏，却也只是更高雅一些的声色场所而已。坊中当家的姑娘，往往精于乐器弹唱，拿起笔来可以书画，上得塌上也懂温柔风情。所以这里也不是寻常的贩夫走卒就可以光顾，有钱有身份还要懂得欣赏风雅的人她们才接待。
　　苏小柔容貌娇媚，七窍玲珑，操得一手好琴，虽说少了些达官显贵的捧场，并非醉声香的头牌，但是她也有很稳定的几个主顾。玄剑山庄的莫问情是她最重要的客人之一。
　　今日才过中午，就有婢女上楼通传，说是莫公子来看她了。
　　莫问情闲闲地着了一款白衫，上等杭州丝绸苏绣暗花，映得整个人更显俊逸斯文。
　　苏小柔迎下楼去，挽着莫问情的手，虽然什么话也没说，那神情动作却表明了一切。她惦记着他，期盼着他的到来。
　　在苏小柔的房间落座，备好茶点，打发了闲人，关上房门，他们终于转入正题。
　　苏小柔调试好琴弦，抚琴奏曲，技法娴熟，曲声婉转。
　　莫问情品了一口香茗轻声问道：“小柔，娘亲看了上次的信函可有什么交代？”
　　“师傅说慕容芳菲的死并非咱们的人布置的，主谋或许就是慕容家中的人也有可能。不如趁机惹起一些风波，转移武林中人的视线。”苏小柔拨弄着琴弦，用温柔轻细的声音说道，“那个云自在既然是云悠悠的儿子，从年岁推算很有可能他的父亲就是莫天河。不过此人还有利用价值，师傅交代让你取得他的信任，将来他或许可以成为你的替罪羊。”
　　这样的答案，莫问情早已想到，不出所料。他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关于绝杀门余孽的事情是否还要追究呢？”
　　“眉儿得教主垂青，已经收归己用，不必再理会。云自在身上倘若真有什么秘密，就全交由你套问。”苏小柔忽然停了琴声，起身去柜中取了一个药瓶，继续道，“教主还说那一日打伤了你，赐了药让我转交给你调养。”
　　莫问情接过药瓶，打开瓶塞，清香四溢，是治疗内伤的上等药材，他微微一笑：“教主没有责怪我鲁莽，或者怪我娘亲筹划不周吧？”
　　“师傅运筹帷幄苦心经营这个局，不惜让你亲身犯险周旋于白道数年，为的还不是成就教主的大业。师傅对教主有养育之恩，有忠心辅佐之义，教主心中自然明白。”苏小柔的唇贴在莫问情的耳畔柔声道，“还有，你是怎样的人，教主还不清楚吗？你一心只有任务，从来都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总是压抑自己的感受，这样活着岂非太累太苦？你难道真的向师傅要求的那样，不问情不要爱吗？教主大业得成指日可待，你也会有更大的权利和自由，那时你仍想孤零零一人寂寞独处吗？”
　　莫问情调侃道：“娘亲没有白疼你，连你都为我打算得这么仔细。其实我义母和嫂嫂今天已经明确说了，允我纳你为妾，劝我接你进庄。还有慕容家的二小姐知书达理温柔体贴，就算将来我未必娶她，眼前也可以一亲芳泽。”
　　苏小柔笑了，轻移莲步又回到琴案旁边，拨弄了几下琴弦却并未奏曲，她幽幽道：“你总是温柔对我，每次从外边回来都送我礼物，虽然是假借名目托书给师傅，但是取出信函留下的荷包香囊钗环首饰都是精心挑选，你并不爱我，又何必对我如此用心？”
　　“人非草木谁能无情？这么多年你对我的心意我又怎会不知？可惜缘由天定造化弄人强求不得。我当你是妹妹，你当我是大哥，我不能陪在娘亲身边，就全靠你照顾她老人家了。其实娘亲一直很希望能有一个女儿陪在身边享天伦之乐。”
　　苏小柔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是不是因为教主他喜欢我，你不敢也不愿与他争？”
　　莫问情并没有回答反问道：“你难道不喜欢教主吗？论武功论才智，甚至容貌气度，教主都是超凡脱俗，我哪一样能够同他比？难道娘亲没有告诉过你吗？她还没有与你说清楚我是……”
　　“师傅她早就说了，说你是不能娶我的。师傅决定的事情自然有她的道理。”苏小柔手指微动，忧伤的乐曲流淌而出，“她是那样绝情，你亦如此狠心。怪不得师傅让你去玄剑山庄，怪不得教主委你重任。”
　　莫问情忽然问道：“你说爱上一个人会是怎样的呢？”
　　苏小柔痴痴地望着莫问情，温柔道：“如果是我爱上一个人，不见他心中就空荡荡的做什么都索然无味，看到他就会很高兴，总想着能和他在一起，在一起时又不知所措，甚至无法控制自己胡言乱语……”
　　莫问情若有所思，继续问道：“那么一个男子爱上别人，又会表现得如何呢？”
　　“这个要问你自己呢。”
　　莫问情苦笑无语，偶然抬头一瞥，看见窗台上落下一只青鹘。他急忙道：“我要回山庄了。”
　　苏小柔也看见了青鹘：“他来了你就要走吗？或许他想与你商谈要事？”
　　莫问情摇头：“他若想见我，早就现身了。我想他是专程来看你，等得不耐烦了就放这只鸟儿来赶我走。”
　　“一只鸟儿就能赶你走？”
　　莫问情收起药瓶，整理衣衫，微微一笑：“我内伤未愈，可不想再被打一掌。”
　　从醉声香出来，莫问情特意在城里有名的面点铺购置了一些晋中特色的点心小吃带回山庄，打算给云自在品尝。母亲交待的话他自然不会忘，云自在的结局已经被定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借亲近之机对云自在更好，这样到将来背叛或许能稍微感觉到一丝安慰少一些愧疚。
　　莫问情手中托着盛放糕点的盒子，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心中却倍感沉重，有那样一种隐隐的痛莫名的悸动，他无法控制又不能宣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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