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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刁蛮大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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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一愣,猛地抬头,只见高高的房梁上垂着一双金色莲花镶边的翘头鞋,前前后后摇来摆去,带着垂至脚踝的金色裙摆一起摇荡,再顺着往上看,只见一个梳着双垂望仙髻的少女,两只手撑在木梁之上,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那女孩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稚气未脱,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颇具灵气。两道俏丽的柳眉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即便不看她轻扬的嘴角,也能从那喜气洋洋的眉眼之间察觉出她的笑意。更何况,她此时梨涡浅笑,星眸泛光,正兴高采烈地盯着江云,倒叫原本大吃一惊的江云,突然松了一口气——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
然而,这片刻的松弛很快就化为了江云眉头的山川,他警觉地问道:
“你是谁?”
那女孩子依旧坐在房梁上荡来荡去,就好像荡秋千一样,十分怡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自己才是闯入者。她哼着小曲儿,直到将整首曲子哼至尾声,这才慢悠悠地说: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你竟然事先没有察觉?”
她不提还好,一提江云更是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内功深厚,修为不浅,若是有人藏在房内,不管是事先就进来了,还是之后才闯入的,他绝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丝毫没有察觉。可是这个小姑娘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在房梁上呆了多久,做了什么,他却全然不知。想到此间,不由得头皮发麻。
“嘻嘻~”那女孩子突然笑了两声,然后纵身一跃,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宛如一只翩然落下的金色蝴蝶,江云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锦衣宫装,宽大的水袖随着她旋转的身体舞出了一道好看的弧度,虽然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但他的眼睛竟然不可自制地跟着这姑娘的长袖移來移去,像是在看戏一般,不自觉全情投入了进去。而那女子袖风翩翩,恍若流风回雪,华光灿然,足尖轻点地面,好似自带节奏,腾挪移转,腰肢也随着那曼妙的舞姿一起扭动,娇媚却不艳俗。江云只见她宽袖一拂,忽而遮住了半张脸,却又从那衣袖中间露出盈盈妙目,眼波流转,唇畔含笑,齿如碎玉,向他微微一瞥,似笑非笑,欲说还休。只过了一会儿,江云便不自觉地身体发软,那原本握成了拳头的手,也逐渐松弛。他的脚底更如踩上棉花一样,轻飘飘软绵绵的,竟然将要站立不住。于江云而言,这般沉沦似乎过了天长地久,可那少女实际上不过转了三次身,摆了四次袖,她见江云已经眼神迷离,瞳孔涣散,突然冷笑一声,袖袍一抖,从那宽大的袖口中突然飞出一支金翎箭,箭头呈三角形,宛如一只尖锥,飞速向江云的胸□□去。
江云本来全身慵懒,如痴如醉,突然见到一只来势汹汹的利箭,面色大变,然而此刻已经来不及拔剑,他的身后便是那张方桌,桌上的食盒仍在,江云急中生智,突然抓起食盒的身子,对准金翎箭扔了过去,仿佛投掷石块一般,与尖锐的箭头咔嚓碰在一起,怎知那箭锋利无比,竟然将食盒从中射穿,向两边裂开,分成两半,瞬间碎了一地,箭的速度因为受到阻拦而放缓,但依旧顽强地朝江云射来。江云眉头一蹙,方才昏昏沉沉的头脑陡然清醒,左掌朝前一推,掌风呼呼,以强大的劲道硬生生逆转了那箭头的方向,直奔发箭的少女而去。这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正是江无缺传授给江云的移花宫绝学之移花接玉。
那少女丝毫没有料到自己射出的箭竟然会中途掉头,而且她眼疾手快,见到食盒与第一支箭相撞,立刻又从袖口发出了第二支箭,江云也没想到她的袖箭绵绵不绝,但既然有了对敌经验,他此刻又已清醒,便不慌不忙地等着第二支箭飞到眼前,然后手掌一推,掌风一裹,第二支箭也乖乖掉头,朝主人飞去。少女大吃一惊,左闪右避,堪堪避过了从左边和右边几乎一前一后射过来的两支箭。箭身擦着她的发丝直直钉入了对面的墙壁,只需要再近一寸,她那吹弹可破的脸蛋儿便要挂彩了。
等到两支箭均已尘埃落定,那少女捂着胸口,暗自心惊,刚一回头,脖子便传来了一阵冰凉的触感,江云的剑已出鞘,青光幽幽,薄薄的剑刃贴着她的脖子,他握剑的手沉稳有力,但只需要稍一抖动,便能叫她一剑封喉。少女没料到这么快对手就反被动为主动,而自己若是说错了半句话,只怕就要命丧黄泉,紧张得连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眼神迷乱,但柳眉倒竖,又是害怕又是气恼,叫道:
“大胆!竟敢对本小姐无礼!”
江云正在气头上,心想她神不知鬼不觉闯进自己房里,还莫名其妙使了不知什么邪术,让自己差点意乱情迷,神志不清,然后借此机会暗下杀手,若不是他反应迅速,定力不浅,只怕现在已经成了一具横尸。他听她自称小姐,又上下打量了她的衣着首饰,质地非凡,心里已经猜出了这少女的身份,但他可不是仇皇殿里对主人毕恭毕敬的护法护卫,这丫头得罪了自己,就得吃一记教训。因此,江云丝毫没有松开手里的剑,而是继续抵着她的脖子,冷冷地问:
“为何暗算我?”
那少女见他语气冷漠,表情冷峻,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终于有些着急,慌忙道:
“你是爹爹新招进门的杀手,本小姐想试试你的武功,不行吗?”
她虽然说得理直气壮,但说到最后三个字“不行吗”时,见江云的目光如刀子般割在自己身上,愈发觉得浑身汗毛竖立,脊背发麻,虽然故意提高了声调,但是语气中已有慌张之色。
“你何时进来的?”江云依然没打算放掉她,而是炮语连珠般地继续提问。
少女见他气势汹汹,此刻自己的命还悬在他手里,虽然一万个不甘心,还是只能老实回答:
“我好心给你送饭,送完了就在你房间等你,你还恩将仇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江云看着地上已经裂成两半的食盒,心想他方才吃下去的东西是这姑娘送过来的,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像是吃得太多不消化,又像是食物中毒引起的肠绞痛。他起初不过以为是幻觉,因为这丫头一看就调皮捣蛋,若是在他的饭菜中下了毒,那还真是防不胜防,无奈现在全都吃进了肚子里,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然而,江云过了一会儿,只觉得肚子里的动静虽然变小了,但是大腹便便,传来了一股坠胀感,似乎快要憋不住了,只想赶快去茅房出恭。
只是他现在手里还制着这个少女,不敢轻举妄动,但是身体的反应太过诚实,纵然他使出浑身解数压制本能冲动,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那少女瞅见他几乎涨成了猪肝色的脸,嫣然一笑,道: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肚子很难受?想解手对不对?”
江云见她言笑晏晏,一语道破,心想不好,一定是中了她的毒,愈发气恼,但是全身力气都用来压制肚子里的反应了,手腕根本使不上劲,那横在少女脖子前的剑,突然微微一颤,少女瞅准机会,立刻纵身一跃,跳开江云三丈之远,然后躲在一根梁柱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对他说:
“你要是答应不再对我凶,也不再拿剑指着我,我就救你。”
江云此刻早已按奈不住,只觉得下腹越来越胀痛,转眼就要憋不住了,只好单手执剑,剑锋倒转,插入地上,喘着粗气,看着不远处的黄衣少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少女见他难受得厉害,从怀里掏出了一颗黑乎乎的药丸,像投小石子一样丢给他,江云伸出五指一把抓住,摊开掌心一看,不知是什么古怪丹药,却也不敢轻易服用。那少女见他神情疑惑,喊道:
“你中的毒叫‘一泻千里’,其实就是类似于纳豆一样的泻药啦。而我给你的这颗药丸叫‘逢堵必疏’,止泻专用,你是要一天上二十次茅房,还是吃了药一了百了,就随你啦。”
江云听她讲的名字奇奇怪怪,说吃了那“逢堵必疏”以后“一了百了”,也不知是说即刻毙命还是立马止泻,犹豫间肚子疼得更加厉害,险些就要站立不住。那少女见他不肯相信自己,双手一摊,道:
“你不信我,那你还是快快去茅房吧,不然多难看!”
说完,她抬步就要离开。江云见她要走,心中一急,想也不想,立刻仰头把药吞了下去。说来奇怪,他方才还觉得快要肠穿肚烂,痛苦不堪,这药刚服下去,肚子里的胀气顿时消解殆尽,也不再觉得大腹便便,沉重坠痛,想要出恭的念头,也即刻烟消云散。那少女回过头来,见他已经完好如初,知道他已服了解药,笑着说:
“早吞多好,白白受这些苦楚。”
江云见她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一个仁慈的医者,险些就要忘了她同时也是始作俑者。然而,她此刻笑靥如花,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的时候双颊还印着两个小酒窝,甚是可爱,若不是亲身经历,真的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看起来天真无邪,干净无害的小姑娘,竟然方才把自视甚高,不苟言笑的江云都摆了一道。
“你是仇心柳?”江云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却一针见血。
那少女微微一怔,然后双臂交叉,抱于胸前,道:
“不错嘛,算你识相,认得出本小姐。”
江云冷冷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仇心柳只觉得被他盯着的时候,全身都开始结冰。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冷漠的人?
她和江云对视了一阵,双方都一言不发,气氛极其尴尬。仇心柳连片刻的沉默都受不住,率先开口:
“喂,你干嘛不说话?是哑巴,还是木头啊?”
江云却依旧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她,像是想从那张娇艳如花的脸上,找出什么破绽似的。仇心柳见他一脸严肃,摊手道:
“你凶巴巴地瞪着我干什么?我又没得罪你。”
没得罪我?江云心中不觉啼笑皆非,又是下毒又是暗算,还不是得罪?不过,他一直盯着仇心柳,确实事出有因。他至今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仇心柳能够悄无声息藏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却毫无察觉。只是,他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毕竟这样,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功力低微,所以才察觉不到她的气息。
仇心柳却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明,见他迟迟不说话,却也没有要她走的意思,突然从袖口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圆形器皿,对着他挥了挥,说:
“是隐蛊啦,可以暂时把我的气息隐去,因此你才察觉不到我的。”
西南有三大邪术,蛊毒、痋术、降头,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是苗疆蛊毒了。仇皇殿虽然没有建筑于苗寨之中,但是向来以邪术著称,他们善使蛊,也就不足为奇了。
江云不懂蛊毒,但是见她手里拿的那个小皿,料想里面养的就是可以隐蔽生灵气息的毒虫,也就是她所说的隐蛊,胸中疑团豁然解开,神情也略有松缓,只是复又想起她往自己的食物里加泻药,这总不是试探武功了吧,不由得眉头再次蹙起,问:
“为何在我食物中下毒?”
仇心柳摆摆手,说:
“也不是毒吧,泻药而已,那么紧张做什么?”
然而江云眉头深锁,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仇心柳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笼罩在他充满寒意的目光中,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好玩弄着自己鬓边的头发,小声说:
“我就是想试试新调配的药好不好用嘛。”
试药?江云从小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哪里被人当做试验品如此玩弄过?他突然想起石豹说,小姐平日里喜欢去地牢,见她今日行事,只怕也是到地牢里折磨人犯,把那些囚徒当做小白鼠,来试验她的新药。虽然阶下囚令人痛恨,但是仇皇殿关押的犯人,只怕反而是正道要拼死救出来的好人,更何况众生平等,怎能如此践踏别人的生命。江云见仇心柳毫无悔意,对于捉弄自己一事,也丝毫不觉得羞愧,现在与自己当面对质,也是一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发寒,看上去如此甜美可爱的女孩子,竟然心肠如此歹毒,几乎没有人性。
仇心柳可没想到江云短短时间内已经在心里把她骂了一遍,见他怒目圆睁,瞪着自己,突然也睁大了她的双眼,鼓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朝他吐了吐舌头,嗔道:
“解星恨,你见到本小姐,不下跪行礼,反而行凶伤人,该当何罪!”
她虽然扮了鬼脸,有玩笑之意,但是说出来的话咄咄逼人,而且听上去还很有道理。毕竟,仇皇殿里,除了她爹娘,就属她最大,连石豹这样的高级护法,也要尊称她为小姐,可想而知仇皇殿所有的守卫、杀手、仆役,都对她毕恭毕敬,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违逆。然而,江云自己就是世家公子出身,从来没有对别人低三下四过,又怎么可能对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丫头,而且还是这么嚣张可恶的妖女,行跪拜大礼呢?更何况,她口口声声说自己“行凶伤人”,但实际上差点被憋出内伤的是他江云好吗?他的剑虽然差点就可以要了她的命,但终究未伤她分毫,她却信口雌黄,冤枉好人,是不是太无理取闹了?
江云沉默,见她故作凶恶的样子,根本不想理睬,干脆转过身去,收拾地上的饭盒残片。仇心柳见他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气得浑身发抖,面红耳赤地走到他身边,叉腰怒斥:
“解星恨,我命令你跪下!”
可是江云就好像聋了一样,只是蹲在地上把碎片捡到手掌里,然后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扔到了方桌下面的一个竹篮子里,那是专门用于盛放垃圾的。仇心柳从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下属,以前无论是在江湖上多么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到了仇皇殿,也要对她三叩九拜,甚至曲意逢迎,哪里有解星恨这种油盐不进的木头人?仇心柳不信他不怕自己,冷哼一声,说:
“你对我如此无礼,就不怕我和爹爹说一声,把你打入地牢?”
“你请便。”江云终于开口了,但说出来的三个字几乎让仇心柳气结。
“你!”她瞪着江云,眼珠子快要冒出火来,但是她方才又是狐媚之舞又是袖里乾坤,都没法子伤到他,自知不敌,一时间也无可奈何。
江云收拾好了残局,坐到床沿上,对仇心柳说:
“我要休息了。”
这是在下逐客令。一个仇皇殿新来的杀手,她的下属,竟然敢对大小姐下逐客令?仇心柳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只当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不清楚仇皇殿的规矩,因此冷笑着说:
“你是新来的,我念你不懂规矩,就先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了。但是这笔账,呵呵,我总有一天会跟你讨回来!”
说着,仇心柳两袖生风,夺门而出,脚步声咚咚咚踩在地板上,跟打雷一样,显然气急败坏,火冒三丈。然而江云却丝毫不为所动,瞧着她离去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闭目养神,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