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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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
“公主又昏过去了！快去请太医！”
薄薄的白色雪花一片接着一片地落下，覆盖了整个京城，将景色染成错落有致的银色。
今天是冬至，按规制皇上和太后都在长宁殿同朝臣们一起，这边儿刚落座，膳房卯足了劲儿做好的一桌膳食还未上桌，那边儿就有太监急急忙忙地进来对皇上低声道：“皇上，揽仙阁的乐安公主晕过去了。”
皇上默不作声，等着屏风后的太后出声。
当今太子李谟刚过束发之年就被推上了皇位，加之生母已去，先皇后便成为了宫中唯一的太后，以太子年幼为理由揽下了朝政，前朝、后宫诸事都要由这位太后过问了才能办。
“乐安晕过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么慌做什么？”太后语气淡然，仿佛她口中的不是一位公主，而是一只小猫小狗，“太医可去瞧过了？”
“瞧，瞧过了。”小太监回话有些磕巴，“还没信儿。”
算算从揽仙阁到长宁殿的距离，若是普通的晕倒，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是没信儿这个回复。
太后沉吟一会儿，道：“东西都备着吗？”
她指的是揽仙阁东殿的那堆下葬用的东西。
传信的人忙道：“都备着呢。”
“朕去看看。”李谟实在听不下去她的话，“乐安这样，朕也坐不住，母后可要同去？”
太后极不乐意他这态度，语气生硬：“乐安身子不适，皇上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
这意思简单明了，就想让乐安公主自生自灭，让皇上少去凑这个热闹。
宴会上的诸人全都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会呼吸的木头桩子，一时间偌大的长宁殿竟然没有一点儿动静。
李谟最终也没有遵从太后的意思，沉默着起身离开，那太监连忙撑起伞跟上他。
揽仙阁里昏暗无比，与烛火通明的长宁殿根本比不了，太医林署令在公主白皙的腕子上搭了一方锦帕，宫女荣秀端了一盏烛台给太医掌灯，偌大的殿里仅有这一处光源。
李谟刚进门就闻到了浓烈的药味，他微微皱眉，脚步只是顿了顿，还是迈了进去。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周瑞海本分地垂着脑袋跟在他一步远的地方，心里还是忍不住唏嘘，先帝在时这位公主就不受宠，明明是妃子名正言顺生下来的女儿，竟比不上隔壁那个一步登天的宫女生下的乐寿公主，听说先帝最初拟的封号是乐瑶，还是妃子拖着病重的身子求了又求才改的封号。
乐瑶，乐夭，这孩子天生就体弱多病，再取上这么个不吉利的名字，这不是把人往死里咒吗。
看着皇上来，所有人呼啦啦跪了一地，李谟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干该干的事。
太医还在诊脉，皇上转眼看到了炭盆里冒出的丝丝白烟，道：“公主就燃这样的炭？”
荣秀听到问话的一瞬间就红了眼眶，连忙跪下回话：“回皇上，公主……公主送来的份例没有一回是不克扣的，越到冬天克扣得越厉害，这眼看大冷了，内务局一开始送来的是去年受了潮的木炭，根本点不着，还是奴婢和其他几个姐妹凑了银两说了好话才有了这样的炭火。”
好歹是个公主，竟然连炭火这种东西都要宫女凑钱才用的上，古往今来各朝各代还有比她更惨的公主吗。
李谟只开口道：“去换银炭来。”
周瑞海伺候了皇上多年，根本不需要他有什么表情，就一个眼神，周瑞海就全明白了。
掀开门口的棉帘，冷风顿时扑面而来，门口候着的太监一直醒着神儿，见周瑞海出来了，连忙迎上去：“周公公这会儿怎么出来了？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周瑞海紧了紧领口，若无其事道：“让内务局揽仙阁的掌事换一筐银炭来。”
只这一句话，那太监就知道这位掌事要倒大霉了，换一筐炭这样的事儿哪用得着他？随便指派哪一个人不行？
他连忙应了声是，脚步匆匆往内务局赶，还忘不了在心里骂那个掌事太监，说什么来揽仙阁能捞不少油水，这下可好，油水确实不少，倒把命搭上了，有命挣钱没命花又有什么用？
周瑞海说是要一筐炭，但是内务局哪敢真的只抬一筐炭，来了起码二十来个人，抬了十来筐炭，还有其他的如烛火、棉被此类，掌事的苏福走在最前面，大雪纷飞的天气他却出了一背的冷汗。
“还是苏公公会办事，咱家就要一筐，你却抬了这么多来。”周瑞海语气仍旧平静，旁边的小太监给他搬了一条长凳来，还倒了一杯热茶给他，“这宫里啊，像你这样机灵的人真是不多了。”
苏福背上的冷汗已经把里衣浸湿了，闻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猛磕了一个头，颤声道：“周公公，周爷爷，我也是周转不开才动了心思，您饶了我，饶了我吧。”
“不是我说。”周瑞海把茶盏递给一旁的太监，“皇上登基以来，最是重情义，敬重太后，友爱手足那是人尽皆知的，你这爪子竟然伸到乐安公主的必需品上头了，若只是扣了例银，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那还有转圜余地，可你连冬天取暖的炭火都扣下了，还是全扣下了，你就不怕公主出个什么好歹来？还是你觉得咱家查不到你头上？”
苏福脑门上沾了一层雪，其中还隐隐见红，他连声认错，身子抖得像枯枝落叶。
周瑞海不可能去替他求情，也没那个胆子，他就算磕死在这里也没用，这样不聪明的人，就算留下也是个祸害。
他慢慢起身，道：“趁着积雪还多，早点办了吧，省的给公主攒不吉利。”
另两个太监闻言走过去架起苏福的胳膊，捂住他的嘴，硬生生拖到了外面。
其余跟着来的人见状身子伏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自己埋进雪里。
“你们只要好好伺候，小心伺候。”周瑞海扫视他们，“都重重有赏！”
帐内传来虚弱的咳嗽和喘气声，听得李谟的心悬在半空，嘴唇紧紧抿着。
林署令神色凝重地转过屏风来回话：“皇上，乐安公主病入骨髓，怕是……药石无医。”
李谟身子微微一晃，闭上了眼睛。
周瑞海早就进来了，死死盯着皇上的动作，生怕他也晕在这里。
“有劳林署令了。”棉帘再次被撩开，一位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扶着太后进门，“林署令医治公主有功，就算回天无力也断不会迁怒太医院，去领赏吧。”
林署令连忙行礼，跟着宫女退了出去。
太后看着屏风后的重重帷幕，对身边的女子道：“乐寿，去看看你皇姐。”
乐寿公主千万个不愿意，谁愿意去看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她可是天之骄女，被染上了病疫可怎么办？
但太后发话，她也不能不去。
荣秀帮她撩开帘幕，里面的药味儿比外面更加浓郁，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乐寿公主连忙抽出绢帕捂住了口鼻。
床上的人并没有像乐寿公主想象的那样脸色蜡黄，衣衫不整，整个人像漏风的口袋。
恰恰相反，乐安公主穿着丝绸里衣，盖着一床绣了福字的红色锦被，双手交叠在腹前，里衣滑下一截，露出白皙的手腕。
她脸上是病态的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长如蝶翼的眼睫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趋势，整个人如一尊瓷娃娃，仿佛一碰就会碎一般。
乐寿公主看着她姣好的容颜，心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刚刚十二三的好年纪，就要被埋进土中了。
荣秀站在一旁，看着自家殿下的面容，死咬着嘴唇才没让眼里的泪珠子掉下来。
揽仙阁穷，连主子的药都会被时时克扣，更不要说她们这些下人的东西，荣秀有两天发高烧，没近前伺候，在她烧的迷迷糊糊认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同屋的宫女给她端了一碗药来，说这是公主赐下的。
公主的药尚且不够，哪里还能匀出来给她，这种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公主还是保她了。
荣秀看着榻上的人，心中伤感至极。
就在大家都沉默着任由思绪飞扬之时，乐安公主唇角微动，缓缓地睁开了眼。
荣秀心中一喜，连忙跪在榻前，连声唤：“公主，公主。”
乐寿公主并未上前，看着长姐眼里迸射的异样光彩，她心中只想到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有机灵的宫女转过屏风回话：“皇上，太后娘娘，公主醒了。”
李谟闻言也顾不得什么，立马掀开帏帘上前。
太后并未出言阻拦，这是快死的人了，已经不用她再动什么手脚了，此时让皇上搏个好名声，倒是美事。
原本紧紧拉着荣秀的乐安看到皇上，颤颤巍巍地开口：“皇……兄……”
她与他从小并不亲近，她是先天不足的公主，他却是备受期待的嫡长子，两人见面甚少，更不要谈什么兄妹情谊。
可眼下这事，不得不求他，除了他，没人能做。
李谟听她开口，道：“醒了就好，好好调养，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
荣秀拉着殿下的手，并没有觉得皇上这话无情，反而听出了他声线中的一丝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害怕眼前的病公主撒手人寰？
还没等荣秀想过来，乐安公主已经开口说了第二句话：“杀了……她……”
她的视线带着愤恨与不甘，越过跪着的荣秀和站着的皇上，穿透了屏风。
屏风后谁能让她这样愤怒，自是不必说。
李谟没有说话。
乐安公主挣开荣秀的手，努力掰着床沿撑起上半身，乌黑的长发攀附在她的肩头，更衬得她面色惨白如纸。
那没了血色的唇瓣虚弱地开开合合，说出来的话却带了万种情绪：“皇兄……杀了她……杀了她！”
最后的尾音她用尽了全身力气，音调骤升，尖厉刺耳，听得太后身后的周瑞海都是一阵发冷。
荣秀连忙抬手给倒下的公主顺气，眼泪再也忍不住。
她多希望自己能做了皇上的主，立马答应了殿下的请求，哪怕最后做不到，能让殿下安心地合眼也好。
李谟还是什么也没说，负在背后的手，指甲已经狠狠掐进了肉里。
乐安公主失望了，她重新平躺，惨然一笑，慢慢闭上了眼。
她活了十二年，却像活了二百年那样累，每天困在这小小的揽仙阁，吃着冷饭冷水，就这些东西，还要时刻提防太后有没有下手。
好像最高兴的日子，就是得封号的那天，母后穿得漂漂亮亮的，牵着她去领旨，然后父皇问她身子怎么样，还抱起她试了试。
那天她穿了什么来着？乐安公主努力回想着。
那天她好像梳了一个双环髻，穿着桃色的宫装，襟上还簪了一朵桃花，发饰上有短短的流苏和蝴蝶，是了，得封那日，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
荣秀拍着殿下的胳膊，看着她的眼角渗出了一滴眼泪。
被重新叫进来的林署令把着脉，最终撤了锦帕，面色凝重地朝皇上摇了摇头。
元和三年，乐安公主病逝，皇帝悲痛交加，罢朝三日。
她去世的第二天，太监们抬出了存于东殿的棺椁，上好的金丝楠木上用碎金雕刻出绚丽的花纹，给足了去世之人体面。
乐安公主下葬时，皇陵那边的早就和宫里串通好了，少钉两颗钉子，方便他们捞些油水，当然，这好处也少不了宫里那群人的。
棺椁停在金羽殿内，李谟站在棺前，乐寿公主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看着黑漆漆的棺材，对乐寿道：“跟你长姐道别吧。”
乐寿没再像以前那样不情不愿，而是真心地，真诚地朝前方行了大礼。
二月二十号，棺椁运往皇陵，百姓夹道默哀，天下皆素。
皇帝不顾太后反对，重修陵寝，厚葬了乐安公主。
那一日，细细的雪花簌簌而落，天色犹如灰白的炭火，从上往下将天地遮了个严实。
这是京城的第二场雪。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离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