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倾城》青苇

26、第 26 章

　　御驾亲征，为的是夸耀武力、弘扬国威，然而结果往往并不那么美妙。陆离盯着碗里猩红的鹿肉，眼皮禁不住跳了几跳。
　　齐国武力强盛，倚仗的大半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李将军，而此番李将军却以年迈昏庸之名留在了西京——
　　那种压抑不住的忧虑，仿佛自天际翻滚而来的黑云迫得人胸口隐隐发闷。
　　终于搁下筷子，命玉英打听回来，问：“陛下可用过膳了？”
　　“禀娘娘，方才陛下只进了半碗香米饭。”
　　“可少了些，来，随我一同做些点心送去。”

　　女红中馈同为妇人四德中的“妇功”，对于女红，陆离向来嗤之以鼻，每每都称是微末技艺，真要给她根绣花针也要当成是飞镖来练，反观中馈，因为好吃、难以忍受饮食粗陋，从前在军中闲来无事就到厨下寻御厨讨教一番，仗着读过几本杂书倒也能唬一唬人。
　　不过多时，一屉点心就装入了用棉纱包好的漆盒里，北地极寒，点心失掉了热气风味就不佳了。
　　不过这番苦心也须有人欣赏。陆离提着食盒来到书房外，却被总管李长安轻轻拦住了。
　　“陛下在与崔将军商讨要务，娘娘还是稍为候上一候。”
　　崔将军，莫不是与陵城对峙的飞鸿山主将崔静被调了来？陆离止住了脚步，去到旁边的小间暂歇。
　　小间里早已经摆了三四个点心盒，想必是其他妃嫔留下的，但，若不亲手捧上，怎知点心盒将归何处？
　　“陛下！臣命不足惜，然陛下身系一国安危，岂可轻进！”
　　饶是隔着一堵后墙，崔静如狂狮怒吼般的“逆耳忠言”还是清晰地传入了陆离耳中。
　　这样口无遮拦，就连陆离在旁都听得不耐，果然未过半刻，崔静就被皇帝陛下赶出了书房。
　　估摸着萧琸怒气减退，陆离小心迈入书房，行过礼后第一句便是：“奴婢特意做了点心来，陛下操劳，还望将就用些。”
　　头一件要牢牢记在心里的，就是一个字也不能提及方才冲突，连军事、战况这些词都不能触及。
　　萧琸面色缓和下来，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就笑道：“朕听李长安说，你可等了好些时候，就只为了一盒点心？”
　　若非陆离常在御前出入，又颇得宠幸、态度最是谦卑不过，换了别的妃子来，哪里能换得萧琸这样和颜悦色？
　　“陛下若肯尝上一块两块，奴婢就什么辛苦也抵消了。”陆离回答，在一贯的低姿态中略略带上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撒娇意味。
　　萧琸怎会不依，拣了一块放入口中，甘甜如蜜在舌尖化开，不由得将剩下的不快都抛在了脑后。

　　将绞成一股的衣带解开了重新系好，自书房归来，陆离心头竟越发郁郁了。
　　“臣命不足惜”，莫非崔静想要搞一出死谏的把戏？
　　她身在后宫内廷，自然是不知朝廷政务，以及此番亲征，大臣们究竟是赞同还是劝阻了。然而若非有重要理由，那些以“忠臣”自诩之人也无立场拼死拼活。
　　那么到底是谁出的“御驾亲征”这种主意，难不成还是萧琸这位从未出过西京的皇帝陛下一时兴起？

　　作为离宫，远芳馆的出入禁卫并不似真正的齐宫内廷那般森严，甚至出于萧琸旨意，临汾王萧琅及王妃谢如意也同居于此。
　　有时候天气晴朗，兰妃作为这里地位最高的妃嫔，也会下帖子邀众妃嫔们赏雪观梅、吟诗作赋打发时间，虽与谢如意不睦，却不好单单地把临汾王妃排除在外。
　　白雪皑皑的花园里梅花疏疏落落，或含苞或开放，自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美态。众妃嫔就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
　　六角的亭子由铜柱支撑着，柱内掏空了烧着通红的炭，热热地发出来熏得人岂止不冷，恨不能将罩衫也脱去才好。

　　兰妃费心作了首极工整的诗，却又叹了口气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读来读去还是这一句最妙。”
　　此言一出，立即便有那趋炎附势的才人美人抢着道：“比起这等绝妙好句来，娘娘的诗也不遑多让呢。”
　　齐宫之中多的是豪门大族出身的妃嫔，岂止是陆离这样自宫女晋升，便是和她们一般选进宫来的兰妃，只是因为家世差了些就屡遭冷遇，像这样的吹捧若非此次随驾，兰妃恐怕都不会有机会享受得到。
　　陆离依旧似往常般无声无息，更无人注意到。
　　独自坐在角落里斟了杯金波酒，立时就有一股火辣热意升腾而上，双颊也浮上了一层嫣红。
　　平日里她虽也时常饮些酒助兴，却不防这北寒之地的酒竟会烈到这个地步，才稍饮了一两杯，就恍恍惚惚有些醉了。
　　“什么‘遥知不是雪’，扭扭捏捏也不嫌太酸了些，”陆离偏过头去低低道，声音细如蚊蚋、微不可闻，“此情此景，不如‘胡风吹朔雪，千里度龙山’来得恰当。”
　　胡风吹朔雪，千里度龙山，犹记得当年飒爽豪情，英姿勃发——往事难追！
　　忽地离座，从玉英手里接过一顶披风穿上，就仗着这会儿酒力发作，没头没脑地竟独自走入了冰寒雪地里。

　　刚出亭子来身上还热得几乎要冒出汗，胸中那一颗心却莫名地像被人抛落的石块一样于倏忽间直直沉入了湖底，冰冷得让她咬牙战栗。
　　那白茫茫的一片雪海，远远望去，同清凉殿外那池烟波浩渺的银白湖泽何其相似？
　　湖泽、湖泽，犹记得幼时贪玩，偷偷从讲武堂跑出来划了小舟去湖上采莲蓬，每每回去被发现总要连累碧霞希她们一起受罚的。
　　折了一条枯枝，当下就在雪地里舞起来，是一套从前在讲武堂耍得再纯熟不过的剑术。
　　然而她手不握刀剑已经这样久，动作生涩、早就失却了流畅自如，何况腕上还绵软无力！
　　突然之间，所有沮丧和委屈再也压抑不住，奔腾着齐齐涌上心头，陆离丢下枝条，竟然坐倒在雪地里埋头痛哭起来——直到全部力气都从身体里流失掉，声嘶力竭再也无以为继。

　　萧琅从住处踏雪寻芳出来，恰好迎面撞见了收拾起情绪神色匆匆的陆离。
　　“眼睛肿得似核桃般，莫不是哭过了？”
　　萧琅向来放浪恣肆，这巧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管不顾先将陆离硬生生拦住。
　　陆离自知脱身不得，当下斜睨着眼将话抛出，道是：“雪下得这样大，不小心落进了眼睛里又有什么稀奇？”
　　蛮横无理，就像金山城里的石子般有棱有角，为的是将萧琅尽快惹怒、自己好脱身。
　　孰料萧琅并不肯作罢，又问：“那么，鼻子也通红是为何？”
　　陆离只得嗤笑：“吹了冷风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萧琅顿时大笑起来，握着陆离的衣袖，拉了她就向梅林深处行去。

　　萧氏兄弟武艺都不弱，单单看萧琅飞身三两个起落就捉到了几只雪地里极难见到的鸟儿便可知。
　　把鸟的头骨捏碎了扔做一堆，再从假山洞里挖出一坛酒，出乎陆离意料地，萧琅竟然极有兴致地于背风处生起火烤起鸟肉来。
　　不一会儿就将树枝桠串着沁出油脂的鸟肉递到陆离面前，道：“你方才那般伶牙俐齿，可有胆子尝上一尝？”
　　若换作是平日里，陆离定然顺着他的话自认没有胆量，以便能够脱身离去，然而这会儿酒意尚未退去，胸中那股冲动委实难以抑制得住。
　　“圣人曰‘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陆离冷哼，“你这个，又算什么！”
　　“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意即肉要切得方正、要配合恰当的酱汁，否则不堪食用。对于经史子集、圣人圣言聆训，她只囫囵读过，此刻情急恰好记得这一句大意就拿出来用了。
　　被人嘲讽还要眼巴巴凑上去，这样的事萧琅自然不会去做，于是也就不管陆离，就着美酒咬下一片肉来大嚼。
　　只听他边嚼着还边悠悠道：“怪哉，像你这样桀骜的女子皇兄怎会喜欢，还整日里带在身边？明明在我面前半点也未曾有柔情似水的模样！”
　　冷风一吹就有阵阵的生疼自脑袋最深处钻出，头脑昏昏沉沉的连陆离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出口便是针锋相对：“此乃宫闱私隐，干卿何事？你若要寻柔情似水，自有姬妾们殷勤服侍！”
　　萧琅听得有趣，饮下大口酒。
　　据他所知，眼前这位陆修媛平日里处处谦让、最会伏低做小，似如今这般，莫非心里头实在压抑得狠了么？还有什么比这桩笑料更值得浮一大白！

　　浑浑噩噩中陆离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住处，醒来抚着额头含了口蜂蜜水方觉好些，脑海里只余下了星点模糊画面。
　　但只要有萧琅出现在她面前，就足够她心惊肉跳不已了，若有个万一，又教人碰巧撞到瞧见了去——后果真真难以想象。
　　忙唤来玉英问：“我喝醉了酒冒冒失失，该不会做了什么丢丑失态之事罢？”
　　“奴婢并不知，不过就算娘娘举止稍微失态也无人看得到——众位娘娘在亭子里一直待到酉时初才散了呢。”
　　陆离略略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天寒地冻的哪里会有其他人发疯去到梅林深处？

　　这边陆离还在为细枝末节计较，那边战火已然悄悄迫近了众多城池之后的金山城，最初的端倪是几场小胜战报的传来——燕兵与齐军遭遇往往稍战即退，几日里就连丢了两三座城。
　　白虏素来战力不强，否则也不会百十年来一直被相邻的齐郑两国牢牢压制住、不得不出质割城了，是以众人对此都觉理所当然，并无丝毫怀疑之处。
　　远芳馆里接连三日都是歌舞饮宴，就连萧琸自诩为“明君”，当着丝竹靡靡、底下一片歌功颂德声也不由得陶陶然醺醉。
　　“陛下武功强盛，简直能与本朝开国太祖相比。”
　　“那些白虏只怕听说陛下亲至就要望风而逃了呢。”
　　就连心高气傲的兰妃也少不得说上几句凑趣的话，道是：“看来我们很快就要收拾行囊班师回朝了。”
　　陆离在底下听得直暗暗皱眉，她虽有心不去费神担忧，却始终抵挡不住直觉长驱直入的侵扰，隐隐生出疑窦来——白虏虽弱，但还不至于初初交战便胆怯后退。
　　何况——她侧耳听着——这些阿谀的话不是说不得，只是战事未了，此刻像这样迫不及待未免会助长萧琸好大喜功之心，令他这位初涉战场的年轻皇帝不知进退——只怕，大大的不妙。
　　似这般煞风景的话陆离自然半个字也不会吐出，面上照旧随着众人一起欢笑、或者埋头吃菜罢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没更，不是我不想更，而是家里极其悲惨地停电了，我从八点钟等到十一点，终于忍不住去睡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