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千人玉

4、第 4 章

　　我叫吉姆，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机器人。
　　我的主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
　　我每天都很开心，希望我的主人也是。

　　三天之后，叔叔真的给我从外面弄来了一只兔子——长耳朵、毛茸茸，和他之前说的一模一样。但我却有一点害怕，或许也不是害怕，就是感觉很陌生，很不知所措，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类以外的生物。
　　“它会咬人吗？”
　　在一百万个问题里面，我挑了一个自己最关心的。
　　“通常情况下不会，但是人类经常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所以应该是不能把兔子逼急。”
　　“什么情况会把兔子逼急？”
　　“我不知道，”叔叔拧紧了眉头，“我也没见过兔子急，可能也不会急，是人类瞎说的。”
　　......这说法也太没有可信度了，我紧张地瞥了眼隔离室里的兔子，无法决定是不是该收下这份礼物。
　　“要不这样，你先给它起个名字吧，然后观察它几天，如果喜欢呢，等隔离期过了就把它放进来，如果不喜欢我就重新把它放回林子里去。”
　　“你为什么不给它起名字？不是你抓回来的兔子么？”
　　“给你的当然得你起名。”
　　“可你原来不是说机器人不需要创造力么？”因为瞎给家具们起名，我被叔叔训过无数次，这个仇我是不会忘记的。
　　“让你起你就起，怎么这么麻烦？有本事你以后都不用你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来称呼家具。”
　　呵，万恶的人类，说变就变的人类，言而无信的人类，我一面默默地咒骂叔叔，一面在我有限的大脑词库里快速地挑选名字。
　　“那就叫马尔科吧。”最后我挑了个读着挺顺口，听着也挺温顺的名字，心里还是在暗暗希望这只兔子不要咬人。
　　“行吧，那就叫马尔科吧。”这是叔叔第一次如此迅速地接受我想出来的名字，“兔子吃菜叶子和胡萝卜，你可以每天从隔离室的小玻璃窗那儿扔给它，但一次别扔太多，兔子不知道节食，到时候吃撑了我可不会治。”
　　“嗯呐，它要怎么样才算通过了隔离期啊？”
　　“时间到了就行，一般人类感染那个病毒24小时内就会发病。这种野生兔子，常年在野外生活，抵抗力应该要比人类强很多，但潜伏期最长也不会超过7天，7天以后就算体内有病毒，病毒活力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传染不了人。”
　　我盯着马尔科，小心地点了点头，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和莫名生物共处一家的生活。

　　刚开始那几天马尔科都很老实，安安静静地呆在玻璃房的小角落里，只有给它扔吃的时候才会稍微向我这边的窗户靠近一点，但只要叼到了食物又会迅速地缩回它自己的角落，好像它更怕我会咬他。所以我擅自给了它一个好评，觉得留下这只兔子也未尝不可。但马尔科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似的，在确认自己在这个家里没有危险之后，突然就露出了本性。
　　这还得从门厅玻璃上的脚印说起。
　　我们家的隔离房和门厅是连在一起的，两个屋子靠几扇窗户隔开。隔离房除了靠着门厅的那面，其余三堵墙都是玻璃，有时候从外面捡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叔叔就会在消毒之后把它们扔进隔离房里，等过了危险期再把东西拿进屋里。之所以尽可能多地安装玻璃，主要是为了让阳光透进来杀菌，叔叔说自然紫外线的杀菌功能比人工的好很多，所以外面世界的病毒一般只在阴暗的地方蔓延。
　　基于这个原因，我平时都是趴在门厅的玻璃窗那儿观察马尔科的动向，有时候看入迷了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和它说说话，它当然是听不懂啦，不过我说得还挺开心的，一来二去，竟然觉得时间都走快了不少。叔叔说只有人类会感到孤独，有了马尔科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也曾经孤独过。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趴在窗台上和马尔科说话，我告诉它今天的纪录工作特别麻烦，叔叔除了让我纪录杰弗林先生是怎么带孩子的，还要求我必须要把自己的感想和评价写进去，简直莫名其妙。说着说着我就发现，从某些角度看马尔科会有点模糊，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光线的问题，但换了好几扇窗户都没有得到改善，最后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窗户脏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门厅靠着隔离室的每一扇窗户上都有一些长条形的印子，成双成对的，有的时候左边的比右边的大一些，有的时候又是右边的比左边的大。我虽然不是每天都会擦玻璃，但家里的玻璃原来就算间隔几周不打扫也从来不会脏成这样，我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到家里有什么东西会在玻璃上留下这种形状的印记，直到将目光锁定在犯罪嫌疑兔马尔科身上。
　　“你可别告诉我这是你干的啊？！”
　　我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抬手敲了敲头顶上方的玻璃窗，示意马尔科跳给我看看。大概敲了两三下，马尔科突然看懂了我的意思，踮着两只后腿“蹬蹬蹬”地就跳到了我的面前，然后一个漂亮的后空翻，一双肉色的大脚丫子直接就冲着我的鼻子飞了过来。
　　“嘭！”踩上玻璃，优雅弹开，四脚落地，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末了还甩了两下耳朵，跟显摆似的。
　　“....厉害啊！你这弹跳水平，叔叔到底是怎么把你抓回来的？？”
　　说完，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叔叔总是站得很直但看起来却不怎么利索的身影，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把他和抓兔子联系在一起。
　　“诶，你说，其实你根本就不是被叔叔抓回来的对吧？”我隔着玻璃点了点马尔科，“你一定是饿肚子找不到吃的，自己跟着叔叔回来的。”
　　马尔科以为我又要让它跳，不情不愿地蹦了几下，力度和高度都不比刚才，我看着心里一动，突然很想给它也建个记录档案。这个被叔叔批准属于我的小动物，不久之后就要在我的监护下和我们一起生活，多少也算家庭成员之一吧，拥有自己独立的档案一点也不过分。

　　当晚我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叔叔，结果叔叔竟然大为不解，他问我为什么要给人以外的存在建立记录档案，说除了人以外没有一种生物会希望自己所有的生活细节被记录得清清楚楚的。
　　“怎么会呢，兔子只是不会说话啊，万一它也很想被我们记住呢？”
　　“这种低等生物是不会有这么复杂的感情需求的。”叔叔回答得很冷酷，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那是因为你没有站在兔子的角度去想过，你们人类总是自认高级，完全不知道换位思考。”
　　“你还知道换位思考？词汇量挺大了啊。”叔叔完全没理会我想说什么，在奇怪的话题点上笑出声来。
　　“哎呀我说认真的！”为了防止被叔叔带偏，我刻意提高了声量，“你说人类害怕被遗忘，遗忘怎么会是人类的特权呢，我看机器人可能也害怕被遗忘。”
　　“你说什么？？？”
　　叔叔突如其来的震惊，把我吓了一小跳。
　　“就...就是有可能啊，虽然我没有这个想法哈，但我觉得可能也会有那种害怕被人遗忘的机器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呃...比如...”其实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比如的，但既然叔叔都问到这儿了，我还是想勉为其难地好好给他编一下，“比如威尔逊家以前应该也有家用机器人吧，可能还不止一个？他们干得怎样，和家里人关系好不好，有人记录过吗？”
　　......
　　叔叔拧着眉头看着我，没有说话。
　　“你看吧，我就知道你们没有记录，所以你肯定也没有记录我。这我就挺不高兴的，就算是给后辈机器人作为行为指导，我觉得我也应该在威尔逊族谱里留有一席之地啊。”
　　“你真的会因为这个不高兴？？？”
　　我发现叔叔又找偏了重点，他今天好像一直找不对重点。
　　“我不是说我现在就不高兴，只是如果你一直不记录我的话，我会觉得很没有存在感你知道吧，就是...就是....”我想找一个词来形容那种不被重视的心情，但是我找不出来，只能挠了半天脑袋，最后用“哎呀反正就是那种感觉你自己想吧”作罢。
　　叔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弄懂了。
　　“威尔逊家只有一个家用机器人，杰弗林叔叔的爸爸不喜欢这些高科技的东西，所以之前从来不允许家里人购置机器人，是老人家去世了之后，杰弗林叔叔才尝鲜弄了一个。”
　　没想到叔叔会给我说这个，我情不自禁地就顺着他的话头问了下去：“那那个机器人怎么样，威尔逊一家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叔叔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他们没给我说过。”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我感到莫名其妙，“你说说你自己喜不喜欢他不就得了？”
　　“我...我吗？”叔叔把我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过了半天才磨磨唧唧地说，“还行吧...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判断一个机器人的好坏。”
　　“瞎说，我看你判断我的好坏思路就挺清晰的。”叔叔明显又想敷衍我，为了不给他这个机会，我赶紧追着问，“那你们之前那个机器人叫什么名字啊？”
　　“机器人都是没有名字的，你忘记了？”
　　哦对吼，听叔叔叫我吉姆听习惯了，我总觉得别的机器人也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
　　“那他的代码是什么？就那个什么序列号，那个总该有吧？”
　　“JC001。”这次叔叔答得很快。
　　“JC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随便想的两个字母，当时杰弗林叔叔以为自己还会有002、003号机器人，但...”
　　但后来就没有机会了，这话我听明白了。
　　“所以JC001在逃难的时候被扔掉了是吗？”我问得小心翼翼，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说出口的时候，我那颗上机油的心脏竟然微微有些疼痛。
　　“嗯...”叔叔声音低沉，大概他也觉得这是一件极不应该的事情，“没办法带那么多东西，逃难...逃难和别的事情不一样。”
　　“可是机器人不是‘什么东西’！”我很生气，声调都高了几分，“我们也是有感情的！被扔掉也是会不开心的！”
　　叔叔微怔着退后了两步，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也...也不是，我不会扔掉你的，我保证，你要想我记录你的话我也可以记录！”
　　这我倒是没想到...不是，我给叔叔说这些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他记录我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在被叔叔绕晕前我果断拐了回来，“我只是希望你同意我给马尔科开个记录小档案，虽然我们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但是时间久了它肯定会对我们有感情，那样记录一下它的日常也不是不可以吧？”
　　“你怎么知道它会对我们有感情？”
　　不知道为什么，叔叔说这句话的时候很犹豫，感觉有点害怕，又有点期待。
　　“看看呗，如果它不逃跑就一定是喜欢我们，没有什么东西会一直呆在它不喜欢的地方吧？”
　　我觉得我这句话说得挺有道理的，但是叔叔却沉默了，为了拿到许可权，我也不敢再刺激他，只好也闭上嘴站在旁边傻等。过了大概有七八分钟，叔叔才勉强点了点头，说：“那你观察观察吧，如果和马尔科玩得来，就给它开个小档案。”
　　“得嘞！”
　　你看这不是就成了？我发现叔叔这个人就是嘴硬心软加脑子转得慢，但只要我有点耐心，好好磨磨他，一般都不会被拒绝。

　　我打算等马尔科从隔离室出来就好好记录它的生活，在这之前我可能还得给它准备一个窝——以它这个弹跳水平可不能就这样随便和我们呆在一起，不然叔叔的那些宝贝花瓶早晚得被它踹碎几个。
　　兔子窝的材料得好好研究研究。木头的应该不行，马尔科不仅跳得高，牙口还挺好，给它整个木头的，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能被啃缺个口来。塑料的大概也有同样的问题，我想试着用玻璃粘一个小屋子，但技术太差，不仅粘合胶被我弄得到处都是，手指还差点被糊住了，没办法，我只能不情不愿地走进那间蒙了几百层灰的仓库里，希望能从里面翻出来些用得上的东西。
　　叔叔之前老让我整理仓库，但我每次都以东西太多、任务太重为理由推脱了，今天再次进来，发现我推脱得可真是正确——无论进来多少次，这里的混乱和肮脏程度都令我发指！
　　首先是旧衣物，我也不知道威尔逊一家为什么要把旧衣服扔进仓库里，这些衣服看起来都是些儿童服装，应该是科林和爱玛生前穿过的，什么款式都有，材质也各种各样，现在全都杂七杂八的堆在一块，随便一扯就是满鼻子灰。混杂在其中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玩具，我认识的有球——不一样的球、自行车、各种奇形怪状的模型和拼图，我不认识的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小碎片，两个方方正正的铁块，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架子。我试着将几块碎片放在一起，发现只要能找准角度，这些碎片竟然能组合成不同的形状。于是也不顾不上脏，赶紧跑回屋里用个大袋子把这些碎片全装了起来，想着也许能用它们拼出来个什么东西。
　　往里走还是玩具，个头大了一些，里面大概有些电子设备，因为我看见了缠绕在一起的插头和电线。说实话，我们家里现在能用的娱乐设施已经够多了，电脑、电视、模拟舞台、全感游戏机，还有一台据说是杰弗林先生专用的4D钓鱼模拟机，专供逃难期间的钓鱼爱好者在室内模拟钓鱼，简直令我瞠目结舌。
　　我曾经问过叔叔，人类搞这么多玩的东西来干嘛。叔叔说因为世界太大了，人类活那么长时间，不想点法子来让自己一直开心就会很没有活着的必要。我心想人类可真是麻烦，又怕死，又怕活得不好，哪有什么事情都能如愿的道理呢，像我们机器人一样活得简单一点不好吗。当然了，我没敢给叔叔说这些，怕他一个不开心给我断电了，那我可就麻烦了。
　　我一边想，一边扒拉着满地的杂物往里走。突然，我看见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玻璃箱子，和我的个头差不多大，上面也接得有电线，这是什么东西？我伸手擦了擦布满灰尘的玻璃，露出一小片将将能把箱子看清楚的地方，然后弯腰仔仔细细地透过玻璃辨认起来...结果很让我失望，这玻璃箱子里除了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什么东西都没有。整得跟个床似的，还要通电，人类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太多了吧！我把这个箱子记在脑子里，打算找机会问问叔叔，如果没什么用干脆扔了得了，也可以给我整理仓库减轻一点负担。
　　这个大箱子背后就只剩一排柜子了，我看了看，上面放着的全是一些CD碟，这是很古老的东西了，我从书上知道这差不多得算上个世纪的产物，人类用这些薄片来储存影音资料，想要重新看的时候会有......会有......对了，就是这个东西，会有这种方方正正的放映机，我随便抽了张CD比了比大小，发现正好能塞进架子上这台放映机的缺口里。绝了，威尔逊一家怎么会有这么古老的东西，难道是家族传品吗？
　　出于好奇，我随便抽了一张写着生日快乐的碟子，抱着放映机到客厅里捣鼓了很久，终于连上了电视。按下开关，断断续续的音乐声从音响里传来，然后屏幕也跟着亮了起来。一开始我不太看得清有什么人，屏幕一直在抖，所有人的身影都晃得厉害。后来人类大概做了什么调整，抖动的频率小了很多（虽然还是抖，但是能看清了）。我发现他们记录的应该是栋白色房子，三层楼，前面有一大片绿色的东西，大概是草地吧，反正我也没见过真的草地，只能根据记忆库里的知识瞎猜。有很多人在这片草地上跑来跑去，有大人，也有小孩，大家大叫大笑，非常吵闹，我好像还听见了有人在叫艾玛？所以艾玛是个很常见的名字吗？
　　我顺着屏幕里叫爱玛的声音看去，发现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女孩回了头，隔得太远，我看不清她的脸，但看身段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姑娘，金黄色头发随风散开，像小仙女一样，大概艾玛这个名字本来就有仙女的意思。
　　离镜头最近的是一张白色长条形的桌子，上面铺着好看的方格桌布，桌布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还有个大蛋糕——应该就是用来过生日的。生日需要蛋糕，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我一直盯着这个蛋糕，希望能找到它的主人公，结果还没等我费什么功夫，CD碟里的人们就亲自来为我解答了。
　　我看见他们簇拥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慢慢走到桌子前。小男孩双眼紧闭，穿着西装马甲的手自然合十，正对着蛋糕默念着什么。这时候周围的人也慢慢不说话了，都静静地看着他。画面慢慢静止，如果不是角落里还有一个低头清点饮料的人，我几乎要以为视频变成了照片。那个人身形挺拔，站着的时候和叔叔一样，喜欢单独把一只手背在身后，他侧着身，在一众忙着过生日的人里认认真真地往桌上摆放饮料，边放边数，严谨得过分。微长的头发挡住了他的侧脸，我本能地侧了侧身子，企图绕过屏幕去看看他长什么样。
　　接着，屏幕里重新出现的声音就打断了我愚蠢的想法，那个闭眼的小男孩突然开了口，他看着大家说：“我的生日愿望是天天开心，也希望大家都能天天开心。”
　　各种声音复位，我心想，人类还真的是喜欢开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