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小姐的单身日记》程浣言

7、罐子小姐和海明威先生或者牙刷

　　（一）

　　“三十岁的失败算不算失败呢。”

　　木可小姐突然没头没脑直勾勾盯着罐子小姐问道。

　　这算怎么回事嘛，许久未见，好不容易联系上一起吃火锅，结果木可小姐偏偏没眼力见说起这种毫无头绪的话。

　　“如果非要得出一个结论的话，我认为不管什么形式或是什么理由的失败都是失败。失败哪有分年龄呀。失败了就是失败了。”

　　“十七岁告白的失败是失败，三十岁事业的失败是失败，五十岁婚姻的失败也是失败。在任何一个人生阶段我们都有可能遭遇失败的呀，而且不是经常会有屋漏偏逢连夜雨的那种接二连三的失败。还有，比起全力以赴的失败，命运般无法解释的失败不也随处可见嘛。”

　　“总而言之，失败这种东西可不是想避开就能随心所欲地避开的。”

　　虽然不知道木可小姐为什么要一脸严肃地谈论失败，但罐子小姐还是尽心尽力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不过说是见解，其实也只是普通人都知道的常理罢了。

　　与此同时，罐子小姐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前天牙科医生告诫过她一周内要清淡饮食，忌生冷忌辛辣，结果罐子小姐才一天便破了戒，这么说起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时时刻刻守护好牙齿的计划也算是失败了。

　　又比如现在，因木可小姐奇奇怪怪的认真模样，罐子小姐预感到眼前这热气腾腾的麻辣火锅马上也要跟着变成食不知味的被盖上失败印戳的火锅。

　　如果说罐子小姐是在抱怨，那就大错特错啦。木可小姐无缘无故一阵风似的辞职、搬家、失踪，杳无音信了一整年，如今又突然一阵风似的冒出来，罐子小姐比谁都暗暗吃惊。

　　罐子小姐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木可小姐不见的呢，仔细回想的话，大概是去年三月份和阿浣一起喝酒的某个傍晚。在阿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鱼式文身弄得罐子小姐哈气连连时，她想到了木可小姐，并深切意识到自己完全有必要介绍阿浣和木可小姐认识。

　　“说不定两人会一拍即合呢”，罐子小姐当时分明很笃定来着。所以就是在那个时候，罐子小姐手机里的人工语音提醒她木可小姐已单方面切断了联系。

　　罐子小姐倒不是非要找出木可小姐不可，毕竟除了观赏斗鱼研究植物百科全书外，她们之间似乎也没有非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理由。

　　只是木可小姐失踪这件事给罐子小姐带来的感受有点像君主得知庞大帝国里某块偏远领土被外邦给强占了似的，或者根本就是领地里的百姓自己主动投诚。虽说可能一直以来并没有给那遥远地方的百姓带去多少福佑，但突然间不由分说就失去原本还牢握在手的东西，心里终究是不太自在。

　　这样比喻当然很不礼貌，但不管怎样，木可小姐现在能坐在罐子小姐对面这件事本身足以挽回她们之间一度中断的友谊。而且说不定罐子小姐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不管不顾就消失了呢。当机立断跳出既囿的圈子，逃开古板的生活，即便到头来灰溜溜失败了，那也是做了努力对自己有所交待的失败。比起绝望啊混沌啊一蹶不振啊，这种失败在罐子小姐看来根本就算不上一回事。

　　所以罐子小姐打心眼里认为，木可小姐所谓的三十岁的失败也许才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失败。

　　单身也罢，失业也罢，害一场痛不欲生的牙病也罢，像木可小姐这样执着又有干劲的人，无论置身什么样的环境应该都可以很快振作起来吧。

　　三十岁的失败也许会有些惨烈，但因为已被明确告知失败了，所以也就没什么可再担惊受怕的。对罐子小姐来说，再糟糕的事，也许也不过是把坏了的牙齿拔掉而已，再难过的事，也许只要一顿热乎乎的火锅就能搞定。说到底，三十岁的人生多多少少少还是值得继续期待。

　　反正呢，彼时刚套上大衣准备下班的阿浣已经接到罐子小姐的电话，正义气满满地赶了过来。

　　“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

　　哪怕是满脸胡渣的海明威先生，也难免要碰到属于他的三十岁的失败呢。

　　（二）

　　翻完海明威先生第二个短篇小说后，罐子小姐意识到左手隐约在发麻。

　　那感觉大概有点像武士提了太久的刀，或骑士勒了太久的鞍，手臂微微吃紧。

　　力与寂寞，罐子小姐忽然想起，木可小姐曾这般形容过海明威先生。

　　走出火锅店后，罐子小姐抛下了阿浣和木可小姐，独自心满意足步行回家。也许此时阿浣和木可小姐正在小酒馆里慢吞吞饮着清酒，不过两人无话可说怀着心事各自懒洋洋打道回府也说不定。

　　窗外月色明澈，罐子小姐倚在床上困得东倒西歪，时间便也这般不紧不慢从被窝从枕角从床沿从罐子小姐连连哈欠中流溢而去直至东方既白。

　　“喂喂，罐子小姐，与其这般稀里糊涂乱打瞌睡还不如彻彻底底忘我大睡一场呢。”

　　说这句话的不是喝得醉醺醺还能在电话里放声歌唱的木可小姐，更不是十分钟前特意跑来敲门喊罐子小姐一起去晨跑的泽国。

　　罐子小姐分明听得一种破壳般粗砺的声音，但究竟声音从哪里钻出来又在哪里转瞬即逝，对此罐子小姐完全不得而知。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擅长用眼睛感知事物，有的人擅长用鼻子，于罐子小姐而言，耳朵则是那最值得信赖的存在。好比地质学家的探测仪，罐子小姐的耳朵有时能接收来自地下深处最隐秘的信号，但大部分时候它们又像两面耷拉着的风旗，让人什么都听不真切。

　　且不论那声音来自何方，反正罐子小姐已经利索地掀被起身，兀自往洗手间方向走去。毛绒绒的袜子踩在地板上，却仿如幽灵轻轻扫过森林。

　　盥洗台上摆着两支牙刷。细长的纯木色牙刷是前日离开牙科诊所，前台收银员例行公事赠送的，送的时候也例行公事地说了声欢迎再来。罐子小姐心想，牙刷再怎么好用，也没到可以让她鼓足勇气再次光临的地步呀。

　　另外那支偏矮的姜黄色牙刷是全新的小圆头软刷，外围裹着印满雪花的一层薄薄塑料袋，显然是圣诞节特销款。牙刷是罐子小姐午间在超市买柿子时碰巧抽奖得来的。当时服务台阿姨像自己中奖了似的笑意盈盈，一边紧紧拉住罐子小姐的手一边重复道：“真了不起哦，二等奖，今天第一个中奖的顾客呢。”

　　随着一股蛮横的力气，罐子小姐手上凭空就多了个大纸箱。纸箱东西南北四面很诡异地各画着一只粉色鸵鸟，奖品呢则是某知名保险公司赞助的面包机。

　　粉色的鸵鸟啊，粉色的鸵鸟呢，罐子小姐在心里头默默念了两遍之后，对服务台的阿姨说：“请问可以帮我换成末等奖的牙刷吗？”

　　为什么是牙刷呢？明明前天刚从牙科诊所那儿带回来了一支呀。“肯定是因为当时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词语就是牙刷。毕竟比起面包机，牙刷才是让人觉得熟悉又安心的东西吧。”

　　再说好端端的保险公司跑去做面包机赞助这种事，无论如何都有几分不务正业的嫌疑。还有，鸵鸟，是鸵鸟牌面包机吗，好像不是，那么面包机和粉色鸵鸟，不管怎么看怎么想都不太对劲啊。

　　完全是没办法联系在一起的两种东西呢。罐子小姐有个匪夷所思的小小本事，好像手里随时拽着一条线，任何毫无关联的东西只要被她手里的线绕进去就一定会产生妙不可言的关系。

　　比如阿浣和木可小姐。

　　比如，海明威先生和罐子小姐。

　　但是，面包机和鸵鸟恐怕就有些难办。

　　“喂喂，罐子小姐，面包烤好啦，快点起床刷牙啊。”早晨的时候，东边的鸵鸟从纸皮箱角落边伸出大大的脑袋兴冲冲嚷嚷道。

　　“喂喂，罐子小姐，面包再不拿出来就硬邦邦的没人想要吃啦。”中午的时候，罐子小姐昏昏欲睡之际，南边的鸵鸟也溜达了出来。

　　“喂喂，罐子小姐，面包被这样冷漠对待可不行啊。”傍晚的时候，轮到西边的鸵鸟卖力叫唤了。

　　“喂喂，罐子小姐，醒一醒呀，面包它在慢慢发霉了啦。”夜深人静时，北边的鸵鸟说不定还一个劲儿在耳边絮絮叨叨着。

　　罐子小姐想，不管是面包机还是鸵鸟，她的人生可不能糊里糊涂栽在这种那种毫无意义的事物上。所以罐子小姐最后打定主意选择了末等奖的牙刷。

　　一个月换一次牙刷的话，换到第十二次的时候，一年刚刚好也就过去了。罐子小姐每天迷迷糊糊醒来，迷迷糊糊睡去，真正在记录她醒与睡的人生不正是这其貌不扬的牙刷吗。罐子小姐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地刷啊刷啊，生活也跟着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地刷了过去。

　　开心的苦恼的疲乏的明畅的，罐子小姐醒来与睡去间的这些时刻就像口腔里的牙齿，水刷刷流过去时，用心去听的话，整个世界正充满着欢快的水声。

　　刷啊刷，就好像独自一人刷厨房里的碗筷，刷一周需要换洗一次的床单，刷一年到头每一个刮风的日子下雨的日子雷电的日子霜雪的日子，每一个有人挂念着的日子同时又挂念着别人的日子。

　　罐子小姐想起刚刚看的小说集。据说海明威先生生前并未发表过，可说不定正是因为写得不好才没拿去出版。再了不起的作家也会有“哎呀，这篇写得真是糟糕透顶”之类的觉悟，这种失败对于一个职业作家来说完全有可能发生的嘛。何况海明威先生也时常饱受牙痛折磨，一个被牙痛纠缠上的人可别指望他随时随地都能写出了令人称奇的作品来。

　　所以把作者生前并不打算发表的作品自作主挖了出来还暗暗以为做了件了不起的功德的人可真让人慨叹啊。好像这么一来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作家似的。可事实也许全然相反，还有擅自发表书信啊日记啊都可算作这种讨人厌的事情之一。

　　如此百无聊赖乱发一通感慨后，罐子小姐又迷迷糊糊躺回了床上。此时此刻，她感到自己像极了一支牙刷。先是头发变得又毛又躁，紧接着双脚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绑在一起，索性就这样漠不关心地大睡一场吧，管他什么成功啊失败啊，管他泽国、阿浣、木可小姐目前在做什么抑或明天计划做什么。

　　兴许一觉醒来，五十岁的海明威先生和三十岁的罐子小姐彼此交换了灵魂也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