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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香卤牛肉 ...

  •   大雨下了起来,洗去了溽热暑气。院中的芙蓉树下,落了一地残红。

      秦嬷嬷坐在廊道的竹藤椅上,正吃着一串青油油的甜葡萄看雨,脑中已然想入非非:

      若是少爷成婚,在京城办还是这里办?这小地方也太寒碜了些。若给少爷的孩子做虎头鞋,用什么料子?等等,待会儿上香,得告诉大小姐去。

      一边想一边笑,笑得满脸的褶儿都舒展开了,啃香梨的冬青看着疑惑得直挠头。

      正在此时,西边屋子里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瓷器摔地的声音。接着,一道冷肃的男声唤道:“冬青!”

      冬青一听便知不好,他家大人只有在生气要惩治恶人时,才这般唤他,吓得手里的香梨都掉了,一溜烟跑过去。

      秦嬷嬷也听出来了怒气,方才的盘算俱都烟消云散了,只怕是晓珠胆子小不晓事,惹了裴屹舟不开心,悄悄跟了过去,立在柱子后面。

      冬青到时,屋子一地狼藉,凉粉、莴笋叶等食物残渣,混着碎瓷碗碟摔了一地。他家大人负手站在书案边,翩翩公子,长身玉立,只眼中的寒气,挡也挡不住。

      顺着他冷冽目光看去,地上跪坐着个少女,身上密密实实盖着件暗青色的披风,正一手扶着桌子腿儿,一手捂住自己脖子大口喘气。

      她指缝间漏出来的白皙皮肤上,分明有一圈手印子淤青。然而再往上看,到了少女那梨花带雨的脸,冬青蓦然红了脸。

      这是谁?竟如此美!

      他是跟着裴屹舟从京城来的,花红柳绿,环肥燕瘦,也算是见过些市面了,但这个……这个少女这样的,他从未见过。只看她一眼,好像满园子的花都开了。

      被打量的晓珠浑然不觉,被裴屹舟掐得几乎要昏了,恹恹地靠在桌子腿儿边,半分力气也无。将将缓过口气,又听那冷面修罗道:

      “把这女子送去牢狱,是哪家派来的细作,务必让吴朗拷问出来!”

      半年前,朝廷彻查镇西军军饷贪墨案,上上下下牵扯出一大批人,连南屏县这样的小城里也有许多家沾上了。裴屹舟以雷霆手段查抄了沈家,此后,其他家或是送钱贿赂或是塞人打探消息,使了无数法子,想从他这里把路走通。

      可惜,裴屹舟是什么人?永兴侯爵府的嫡子,什么没见过?荣华富贵漠然视之,软香柔玉置若罔闻,除了还公义于人心,余者万事不关心。

      晓珠却不知个中曲折,只知道吴朗这个名字,往往同裴屹舟连在一起,人称“修罗裴,鬼刹吴”。裴屹舟抓人,具体的杀人、用刑,均是这吴朗去做。

      晓珠几乎吓得蒙了,脸色白得可怕,只软软地重复道:“我……我不是细作。”

      裴屹舟冷笑:“你若不是,怎知道我的口味?怎知道用竹叶花椒兑了催情香来迷惑本官!怎会在沈府时按兵不动、潜伏至今?!”

      晓珠呆呆的,也无力去分辨那一连串质疑,愣愣地道:“是秦嬷嬷,让我来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裴屹舟重重一掌击在桌案上,似是动了怒气:“休要攀扯他人!待在吴捕头手里过完七十二道刑罚,看你还如何狡辩!”

      这几个月来,这些细作的花言巧语,他实在听过太多了。

      桌案上的碗碟被方才挣扎乱动的晓珠摔碎了,还剩着的唯一一碟卤牛肉,碟子震颤不停。

      晓珠也被这一掌震得簌簌发抖,但片刻之后,倒清醒了许多,大着胆子看了那人一眼。

      没错,跟查抄沈府那夜一样,他也是穿着这样的青色袍子,负着手,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根本不听沈家公子们的解释,便做出那些折胳膊断腿的事。

      蛮不讲理、刚愎自用、冷心冷清、怨毒狠辣。

      晓珠有些冷,用力裹紧了披风。

      披风……可他……他为何要给她拿披风?她的紫纱裙实在是太短了,在面对他的审问时,她又是恐惧又是窘迫。

      还有方才,他只在一开始使了力,自己泪如泉涌,他一下就放开了,眼神很是复杂,既有阴郁、憎恶,又有怜悯、不忍。

      这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他这种人的眼中。

      实在是很奇怪。

      这些念头不过转瞬一下,更重要的事浮上心头。

      晓珠真的要进牢狱了吗,那样阴森可怖的地方。曾经有人,听说裴县令批了条子,吴捕头带着人来了,一家人全服毒死了。纵然死,也比让他们抓去的好。

      晓珠用披风揩了揩脸上的泪水。

      反正是死,不若死在外边还干净些。没有什么可怕的,她也很想念王大娘。

      那厢的冬青,脸还红着,忽的被呵斥道:“还在发什么愣?!”

      他咽了下吐沫,欲要上去拧人胳膊,晓珠已扶着桌子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我……我自己走。”

      纵然裹在暗青色的披风里,娇花照水、弱柳扶风,那袅袅身段还是可见一斑。

      冬青低着头根本不敢看,有个人倒是看得真切。

      晓珠走了两步,脚步一顿,回头对案几前那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青年道:“晓珠是厨娘,不是细作。”

      事已至此,她虽然还有些害怕,可内心隐隐有个声音在说,一定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烛火明灭,扑在她光洁白皙的鹅蛋脸上。长长的睫毛下,蕴满水色的眼睛定定看向裴屹舟。有时候,和风细雨中往往坠地的娇花,竟能在狂风暴雨中保全。

      一向娇弱怯懦的人儿,此刻似乎竟多了几分坚毅。

      裴屹舟愣了一愣,心头忽的一跳。

      屋外偷听的秦嬷嬷也吓了一大跳:“这……怎么闹成了这样?”急急跑了进去,先将冬青、晓珠邀去屋外,自己去与裴屹舟解释。

      她是怎么从醉酒的冬青嘴里问出沈府那夜的情形的,又是怎么买下晓珠的,又逼她穿了紫绫子软烟罗纱裙。

      那几样菜是她吩咐晓珠做的,催-情-药也是她下在熏香里的。

      裴屹舟皱着眉头听完,哭笑不得,只以手扶额,无奈道:“嬷嬷你……”

      他心中早已将晓珠是哪家派来的、从什么渠道来的、县衙里哪些人恐是细作,分析了个七七八八。甚至想着,从晓珠这根线把内奸找出来、一网打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间,谁能料到事情真是如此简单?

      秦嬷嬷苦着一张脸道:“此事是我做错了,只晓珠确实不是什么细作,若少爷不喜欢,明日我打发了她便是。”

      秦嬷嬷侍奉母亲多年,又是好心,裴屹舟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那嬷嬷去处理便是,只下次再不可这样了。”

      秦嬷嬷见地下一地狼藉,便扎起袖子准备收拾。她平日本无须做这些的,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存愧疚。

      裴屹舟七巧玲珑心,洞若观火,知道个中缘由,也不阻止。

      秦嬷嬷年纪大了,在晓珠这等小婢女面前倒是威严冷肃,但在她一手带大的裴屹舟这里就成了碎嘴子,一边扫地上的残渣,一边啧啧道:“晓珠竟放这么多花椒,这可怎么吃?”

      裴屹舟这才想到关键的一点,奇道:“这竹叶花椒竟不是嬷嬷吩咐她放的?”

      秦嬷嬷笑道:“我哪会这样吩咐,少爷又不吃这劳什子,晓珠是川人,喜放花椒,我和灵萱无所谓,倒是忘了你不喜,没有提醒她。”

      裴屹舟晃了晃神,是了,只有他的母亲有花椒香囊,只有在恩师家里吃饭,才放花椒,只因他们都曾在云岭学艺,那里盛产竹叶花椒。

      母亲死后,他只在恩师那里尝到过这滋味,而恩师死后,他再也未尝过。所有人都以为他不喜花椒。

      秦嬷嬷拢了瓷片,又道:“少爷还没吃夜宵,我让晓珠再去做点吧。”

      晓珠……是厨娘?

      “晓珠是厨娘,不是细作。”娇弱的少女裹在他的大披风下,挺直着雪白脖颈说。

      裴屹舟失神了片刻:“不必麻烦了,这牛肉还能凑合吃。”他顿了顿,又道,“她……受了惊吓,还是让她好好歇着吧。”

      桌子上唯剩下那碟子卤牛肉,秦嬷嬷暗叹口气,拢了碎瓷片出去了。她知道,她家少爷面上冷冷的,实则为着那些旧事,最是心疼女孩子,见不得她们受委屈。

      但那份儿心疼,怎么也跟男女之情无关,便如晓珠这样的绝色,竟也撩拨不到他。

      只她想错了。

      裴屹舟夹起一片卤牛肉,这是将牛腱子肉和了十来种香料卤成的,切片后还拌了少许芫荽。

      牛肉入口,浓浓的肉香、卤料香、芫荽香之外,还有一股酥酥麻麻的气息,从舌尖、鼻尖传到心头,引来他全身的震颤。

      眼前,陡然又出现了那个袅袅婷婷的身影。

      半年前查抄沈府的夜晚,她穿着与其他婢子同样的衣服,跪在一众下人里,簌簌发抖。虽连面都未见,但他却一下子觉出了不同,那是记忆中熟悉的气味——竹叶花椒,便在她面前停了一瞬。

      方才,她也在发抖,簌簌然若枝头的娇弱小白花。

      如若不是有心使然,这喜用竹叶花椒的少女能令他平静忆起旧事,明明便是缘分。

      裴屹舟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下狐疑:女人真是娇弱,方才,他好像也没使多大的力,她脖子上怎么就有了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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