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女子》元阿宝

1、第1章

　　我叫张思雅，今年27岁。
　　此时是2019年4月20日，我和我那刚举办完婚礼不久的丈夫潘润，正在广州的某酒店里手足无措。一边是接下来早已定好机票酒店的蜜月行——泰国、香港之旅，一边是我这边家里打来的充满着慌乱语气的电话通知:我那所谓的爷爷去世了，也许我们应该中断蜜月之旅，立马回去奔丧。
　　呵呵！这老爷子也是厉害！我人生的每个美好的时候，都要来横插一腿，搅动下我平静美好的生活。
　　二十多年来攒下的痛苦回忆，刹那间全部偷跑了出来，在我的脑海中四处溜达。我无力地缩在沙发的角落，嚎啕大哭。
　　我好恨那个老头子，恨自己的原生家庭。他们在我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要把我装着各种陈年破事的“染缸”中一次又一次地浸染，“缸”中又苦又咸的“脏水”，在心底沉淀下一层又一层泛着恶臭的结石。身边的每个人，都似有万千委屈，那我呢？我又何等无辜？若人生能选择，我情愿从没来过。
　　潘润虽早已知晓我家中的那些纷杂往事，但此时依旧耐心地陪在我身边，听着我“祥林嫂”般地再次抱怨起过往。抱着潘润充满肉肉的腰部，我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点安心，他就像是我逃离过往的唯一希望，老是被我当救命稻草般地攥着，一年、两年、三年……不知他会不会皱起不耐烦的眉间。

　　那些纷杂的往事，还得从我尚是一团细胞时说起：
　　27年前，在一位媒婆的介绍下，住在隔壁村庄的两位年轻人相识了。
　　女子名为黄燕，家中还有一个妹妹黄敏，父亲在乡间一所学堂教书，母亲忙活点田地里的活计、照顾照顾家中的老人小孩。女子师范毕业后，便回到乡间加入了教师的队伍。对了，家里还有“一老”，也就是黄燕的爷爷。这一家子，虽不是大富大贵，也不愁吃喝。
　　男子名为张国华，上有一长姐、下有两弟弟。父亲不定期地接到点电工的活计，母亲心脏不是很好，常年在家干一些轻松点的活计。男子大学毕业后，去往大城市的电脑店干活，在那个时代，大学生算是很稀有的存在、电脑算是一项很新奇的玩意儿。家里经济条件虽说有点困难，好在子女们都快要开始挣钱了，生活还是很有奔头的。
　　两年轻人便开始了异地的相恋，一张张汽车票见证了他们节假日的短暂相聚。
　　转眼到了成婚的时候，男子提前请了几天家回到老家准备。大喜的日子到来了，他骑着帮着大红花的自行车，带着几位好兄弟，兴高采烈地去迎亲，刚进入新娘的村子，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一个疯婆子，把一个烂掉的南瓜，恶作剧般地往自行车队砸去。南瓜腐烂的汁水四散溅开，几个小年轻惊叫之余，拳头硬了起来。周围路过的村民，纷纷上前劝阻：
　　“别和疯子一般见识。”
　　“没溅到衣服就行！快快去接亲！可别耽误了吉时！”
　　小年轻们瞪了几眼疯婆子，便继续前行了。疯婆子绕着地上的那一滩臭南瓜走了几圈后，对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手舞足蹈地莫名欢呼着。
　　夜幕降临后，晚上放在男方家的婚宴正席也正式开始了。
　　乡间的大厨在宅子外面的田地里搭了个临时的土灶。柴火的光亮照亮着四周、饭菜的香味夹杂着炊烟四散开去，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相聚一起把酒言欢。一身红色大衣的新娘和一身西装的新郎，拿着啤酒和杯子，一桌桌地敬着酒。
　　忽然，堆啤酒的墙角发出了“嘭”地一声巨响。端菜的伙计赶忙去查看：原来是墙角的啤酒堆里居然有两瓶啤酒是“连体婴儿”般的存在，刚不知啥情况，底部自爆了。众人念叨了几句“碎碎平安、岁岁平安”之类的吉祥话，便继续喝酒吃菜。
　　新娘的心中，有一点点膈应：疯婆子的“烂南瓜礼”、“畸形的啤酒瓶无端爆炸”，怎么感觉不大吉利呢？
　　这些膈应，很快就被另一件喜事冲淡了——她怀孕了。张国华一有节假日便回家陪陪妻子。黄燕呢白天去学校上上课，晚上呢婆家娘家轮流住住。小日子也算安逸。只是自己那妹妹明年就高考了，居然一点都没啥紧迫感，还老在作业堆中藏着小说书偷偷看着，每次一被发现便立马满口保证连连求饶，可过了几天就全部恢复原样，家里饭桌上每次聊起她的学习成绩，大家都轮流叹气，热腾腾的饭菜瞬间失去了诱惑力。
　　第二年五月，医院的产房里传来一声啼哭，护士向围在产房门口的人道喜：“是个女孩！”
　　护士口中的“女孩”便是我，伴随着我的出生，各种精彩的故事逐渐拉开了帷幕，且听我慢慢道来。
　　护士抱着我出去时，产房门外守着的，只有我的爸爸和外公外婆。我的奶奶号称心脏不舒服，拉着爷爷在家照顾她，但又对我的出生有点好奇，便派了他们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小叔过来打探情况。小叔确认完我性别为女后，便快马加鞭回去报信了。这医院到爷爷奶奶家，骑个自行车也就三十多分钟的路程呀，哪知在接下来我妈住院的日子里，这一大家子人再没出现过。
　　几天后，爸爸妈妈带着我出院啦！善良的外公外婆，想着应该是我奶奶心脏着实难受，不方便来医院，便叫了车，送我们一家三口去瞧瞧他们，也让我和他们见上第一面。
　　五月的天气已稍稍有点热腾，车子里的汽油味一经加温，着实难闻，我嚎啕大哭着。到了爷爷奶奶的宅子，大门紧闭，外公外婆询问周边的邻居，他们都眼神躲闪着声称“不知道啊”“没留意他们去哪了”。
　　刺眼的阳光、不断上升的温度，我用我“声飘万里”的哭腔宣泄着我的不满。在那个还没有手机的年代，外公外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在“传统思想”的束缚之中，不好直接带妈妈和我回婆家呐。
　　过了好一会，一个邻居家的老奶奶过来让大家去她屋子里坐会，别把我们母女晒坏了。老奶奶倒水给大家喝的时候，压低着声音告诉我们：“别等了，他们都在家，就是不想开门罢了！”我爸爸也是一脸懵圈，脱口而出：“为啥？”
　　老奶奶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脸颊：“还能为啥？不就是因为这是个女娃娃嘛。”
　　在九十年代，全国上下都在搞着计划生育，我爸是家中长子，我是爸妈的第一个孩子，却性别为女。我的出生，残酷地打破了爷爷奶奶抱长孙的“美梦”，家中经济的状况也交不起生二胎的罚款，他们就选择直接关门玩消失，用最最直接的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才出生几天的我，就不得不开始体会到这么一个残酷的道理：在这些愚昧的人面前，性别凌驾于任何事物之上，包括血肉亲情。
　　在那段我尚无记忆的日子里，我爸和爷爷奶奶大吵了几架后，转头继续去大城市工作挣钱，我妈带着我搬去了外公外婆家长住。那所谓的“爷爷奶奶”搬出了乡间泼妇般“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隔三差五来外公外婆家哭着跪求我妈主动和我爸离婚，这样我爸就可以另娶媳妇重新生娃，他们抱大孙子就有希望了！好在爸妈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坚持着男女平等的信念，丝毫不理会这对老人的愚昧。
　　当然，“丝毫不理会”也仅仅是说说而已，我妈还是常常看着我，呆呆地渡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由于妈妈月子里没休息好，我的口粮很快就没有了，饿到嚎啕大哭。那要不直接喂奶粉？可在这略有些偏僻的村里，奶粉可是个稀奇玩意，根本买不到啊！于是，全部的希望便寄托在了在大城市工作的老爸身上。
　　在我断奶前的漫长岁月中，老爸每个月一拿到工资，便仅仅留下吃饭的钱和路费，其余的全部拿去商场换了几罐价格昂贵的奶粉，送回家给我果腹。我呢也许是因为不能很好地吸收奶粉中的营养的原因，隔三差五地生病。身体尚未恢复的妈妈需多多卧床休息，尚在读书的小姨每天都要去学校上课，外公外婆只得不管白天黑夜地随时做好抱起我奔去诊所的准备。
　　在外公外婆的记忆中，有一个冬日的夜晚格外地印象深刻：那晚我又发高烧了。外公连忙发动了摩托车，外婆用厚厚的被子裹好小小的我、紧紧抱住，坐上后座，连忙往诊所赶去。寒风呼呼地吹僵了外公外婆的四肢，摩托车的前灯艰难地驱赶着前路的黑暗，偶尔惊扰了某户人家家里狗狗的清梦，几声骂骂咧咧的犬吠便是这夜间所有的声响。
　　乡间的小路分外颠簸，外公一个不注意没避开一个小石块，摩托车狠狠地起伏了下，外婆冻僵的手臂有点使不上力，小小的我便从被子中间漏了下去，摔在路面上哇哇大哭。外公外婆吓得魂都飞了，连忙停下来抱起我，加快速度赶往诊所，好在医生检查下来没摔伤，打了个针配了点药，治下发烧就行了。朴实的外公外婆多年后回忆起这件事，淡淡地说：“如果雅雅那晚摔出什么事来，那我们老两口估计也没脸活下去了。”这么一句短短的话，对老两口而言，是一种自责的表达，对我而言，却是分外暖心，这世上，还是有人在深深地爱着我。
　　那晚由于我被摔了下后，在诊所多做了些检查多观察了些时间，折腾完回到家，天早已亮了。外公外婆把我送回妈妈的怀抱后，准备去稍稍补个觉，路过小姨的房间：房门紧闭，还似乎传出了呼噜声。外公外婆开门进去一看：本该早已坐在高中课堂上发动最后冲刺的小姨，居然还在家睡着大觉！摊在桌上的作业本下，还漏出些小说书花花绿绿的身影。
　　几天后，小姨高考了。成绩公布时，全家人都比较淡定，分数在意料之中。只有妈妈躲在灶台后面偷偷抹了好久的眼泪，因为她一直觉着：小姨很聪明，不该只考这么点分数。都怪自己最近那么大堆破事太折腾了，影响了外公外婆对小姨的督促。
　　小姨没有学上后，就只能去其他城市打工了。几个月后才悄悄给我妈寄了第一封信：“姐：我有点后悔没有好好读书了。打工的日子并不好过。昨晚为梦见我在高中课堂里上课，老师讲的题我都听得懂了。我现在该咋办？我不想打工了。”
　　妈妈立马回了封信：“回来去镇上复读，姐有工资，姐给你交学费。”
　　小姨拎着行李回到了家里，一进门就抱着我亲了好几口。恰巧那时候妈妈因为教学成绩优秀，等到了一个调去镇上学校教书的机会，便在镇上租了个小房子，一边挣钱，一边养活正在复读的小姨。我呢则和外公外婆一起，留在乡下。慢慢学会走路后，我便和村子里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们，开始在田间撒野、羊棚里骑羊、河里摸田螺、清晨钓龙虾，日子好不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