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年（景卿）》公子离忧

1、归去

　　云浮渺渺，空际茫茫。
　　万年静寂的神界，其广何如，其寂何如。
　　素袍银甲的神界天将倚靠在神树下，额际发丝垂落，半遮住闭起的眼。
　　忽而颊上泛起凉意，清凌凌的温度。他的眉尾若剑锋一弹，睁眼，而后却是些微愣怔：“下雪了？”
　　虚空中洋洋洒洒的絮雪，与云雾织成一场浮生，欲与天下共此一白。
　　千万年来一直守着神树的女神自树后绕出，微微一笑：“惊讶么？神界居然也会有雪。”俯瞰尘寰，她的神容若悲若喜，“而且，是这么大的雪。”
　　“夕瑶，”英逸男子站起身来抖抖衣甲上的雪，侧了头笑，眉目生动，“是我的错觉么？我这次回神界，你似乎并不开心。”
　　“不。”女神摇头，发际珠串碰撞琳琅，“飞蓬，你的回归是整个神界意料之外的事情。意外太过，喜悦……反倒被掩盖住了。”
　　飞蓬伸出手，有飞雪摇落在他的掌心，却不化去。他凝视着掌中的雪若有所思，倏忽一笑：“这雪的味道，是苦的。”
　　夕瑶看着眼前的男子微微一叹。
　　长发。银冠。雪衣。
　　修眉若扫。朗颜若雕。长身若削。
　　却已不是千年以前的飞蓬。
　　千年以前的飞蓬，有唯我独尊的自负和不逢敌手的孤独，却不会有这种，千年一梦的寂寥。
　　也正如她，亦不再是千年以前守在神木旁苦等飞蓬归来的夕瑶。
　　“知道雪是怎么来的么？”夕瑶浅笑，将手按在神木上感受它微微的脉动，“今日人间，有人飞升得道，为神界带来了这场雪。”
　　“哦，是么？”闻言飞蓬很是感兴趣地一笑，眉目若翼，振振欲飞，“那我得去瞧瞧。”
　　银铠的神将足尖微点，仿佛一只雪色大鸟融入茫茫雪意之中，扬起的披风掀开传说的一角。
　　霓为衣风为裳的女神目送飞蓬渐渐消失，反手抱住背后的神木，抬头，望雪。
　　是了，这又是一点不同了。如今的飞蓬，对于人间的一切，都兴致浓厚。
　　裙袂在云雪中飘动，夕瑶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忘了告诉飞蓬，那个飞升得道的人……是他的故人。
　　是他已经忘却了的故人。

　　飞蓬回到神界，已满一月。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回来，又是为什么回来的。
　　昔日里的神界第一大将军，如今眉目宛然容颜依旧地，镇守着南天门。
　　似乎一切与从前一般无二，却又真真切切地有什么，变了。
　　他不再抚剑叹息英雄无敌神界寂寞，只是偶尔扶膝发怔，目光里尽是浓得化不开的黝黑颜色。
　　他开始用离光镜观凡尘，看人世起落众生浮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他的性格仿佛也发生了变化，不似从前总是波澜不兴、一潭静水，谈笑间，似乎带上了红尘的温度。
　　但若是问他在人间走了一遭，千年来经历过什么，飞蓬只是笑答，忘了。
　　忘了，也便罢了。

　　曾有人说神界的飞蓬将军天生便是一柄剑。
　　剑的质地，剑的颜色，剑的温度，剑的凌厉锋锐。
　　可是，你可见过这样温柔的剑？
　　银光过处，风惊花翻落，雪消云无声。
　　飞蓬俊朗的脸上泛起一种极致温柔的笑，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这笑意从何而来归何而去，仿佛是终于自山重水复间见得柳暗花明，那样莫名的欢喜。
　　他也便阖了眼，带着这种温柔的笑意，听雪。
　　一场覆盖神界漫彻天地，听得出微苦滋味的雪。
　　直到他听见有声音问道：“飞蓬将军哪里去？”
　　睁开眼顿下足步，飞蓬稳稳地立在浮空中，低头看见月老雪白的发顶。
　　“化仙池。”干净利落。
　　月老了然地笑：“是去看刚飞升成仙的蜀山掌门么？那可走错方向了。”
　　飞蓬闻言一愣，正待再问，却听月老咳了两声：“下来吧。仰着头和将军喊话，我老人家这副老骨头可吃不消。”
　　月老笑眯眯地看着他身形一沉着地，指了指他来时的方向：“那个人是在南天门飞升的。”
　　“南天门？”飞蓬剑眉笼起，似惊讶似疑惑。
　　从来飞升得道的人只能在化仙池洗去凡躯获得神身。能够从南天门飞升，说明此人在进入神界前至少已是半神之躯。
　　月老意味深长地环视四周已有消停迹象的飞雪：“他为神界带来的惊喜当真不少。”
　　“多谢月老相告。”飞蓬拱手致意，正待往南天门去，却又被月老叫住。
　　“飞蓬将军啊，飞蓬将军，”月老连唤两声，语气若含叹息，“现在这个时辰，他该是早就在凌霄殿上受箓听封了。”
　　沉默半晌，飞蓬终于道：“那便算了。”又回复清泠的声音，冷而微利，仿佛冰面上凝结的月光。
　　雪终于停了。
　　神界的天地浑然一色，上下一白。
　　“这雪不消一个时辰便会化去。”月老从袖中摸出两只琉璃瓶，“老朽想请将军帮个忙。”
　　“什么忙？”
　　“阶前三寸雪，门际十分霜。老朽想请将军收集南天门玉阶前厚为三寸的雪，以及门沿上长为十分的霜。”
　　飞蓬接过瓶子，微提起眉尾：“这有什么用？”
　　月老摸了胡子呵呵笑：“原本对于他人是没有什么用的。但南天门是那个人踏入神界初次经过的地方，仙灵之气最郁，霜雪也便沾染上了灵气。我那里有几株姻缘草要催花，正需要这样的灵气。”
　　“月老，这天下间所有的姻缘，是否当真只在你方寸之间？”
　　鹤发童颜、红绳束额的老人看着眼前的银甲神将，仍旧只是笑：“将军想问什么？”
　　飞蓬却是目光一转：“没什么。告辞。”
　　他转身，背影颀长料峭，如峰如剑如松如风，却偏偏令人觉得，拥有这样背影的人，该是何等地寂寥。
　　月老对着这个背影一揖：“老朽先谢过将军。”

　　阶前三寸雪，门际十分霜。
　　霜雪拟思量，
　　正凉，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