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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利火教 ...

  •   高骨直到离开佐州,都未去见虞望,只因脸上有伤,怕他问及。
      那日高骨在教坊司中,忽有寺人来,传唤他去见高祯。高骨心中惴惴,高祯见他,少不了揶揄辱骂,拳打脚踢也是常事,许多年过来,高骨仍不习惯,尤其近两年,他手底下的亲兵日益牢固,威望树立,又有虞望相伴身畔,竟然比小时候更怕高祯的拳脚,仿佛越活越回去了。
      不止高祯的拳脚,虞望的眼泪他也怕,前者疼在皮肉,后者疼在心上,这一个佐州竟是叫他里外都疼,因此得了盯梢虞苏的案子,高骨竟有几分松快。
      临走前,高骨指使鸽子去给虞望送信儿,要他好生待着等自己,又嘱咐赤面鬼等人多盯着虞望的住处,怕他被人欺负,另外教坊中的事安排绵冉盯紧,一切安排妥当,他带上几个新提拔的亲兵,暗暗跟着虞苏出了城。

      逐国与佐州之间隔着一个尹国,虞苏的车队不长,走的不急,日行夜歇,走了十几日左右,才入了逐国境。
      高骨不敢离近,唯恐被发觉,所带亲兵也无异目人,都穿了逐国的粗布麻衣,方便窥察。
      虞苏等人入境后,便入乡随俗,换上了逐国的衣袍,逐国盛产麻,百姓多穿麻衣,虞苏等人的麻衣不染色,灰灰黄黄,比一般百姓还要朴素,连他头上常戴的那枚屈没蓝犀角簪,也换成了灰扑扑的柳木簪,唯独那张脸不接地气,虽神情恬淡,然姿容妍丽,一看便知不是俗人。
      高骨在阴影处抱起胳膊,好整以暇,想着虞苏这般模样要想行走乡间传道,怕是不能成功。
      虽说是监视,高骨揣测,也有暗中保护这一层旨意。
      接下来几日,高骨继续观察,发现虞苏并不急于传道,他不在闹市停留,偏去哪穷乡僻壤,施粥行善,不仅如此,高骨发现他略通医术,还给患病的幼童老者把脉,其中有个孤寡老者腿上长疮,痛苦不堪,又畏惧疼痛,虞苏竟用嘴把其中的脓吮出,并擦上药,几日后,那老者居然站了起来,伤处痊愈,一时间,虞神医,虞大善人之名便传开了。
      高骨直觉不对,却又说不出一二,再三斟酌,他只将此事简单描述,送回佐州,自己继续观察。
      虞苏待到自己美名远扬后,终于开始传道,他点燃篝火,带着村民跪拜,又站起身,向篝火一挥手,不知撒了什么,瞬间火光直冲上天,这些人哪里见过这般奇景,大惊之余,纷纷嚷嚷着神仙显灵。
      虞苏脸被火光映的金黄,衣袍猎猎,笑容神秘莫测,他扶起面前的人,将自己脖子上的火羽坠饰戴到那人脖子里;“是燃羽之神指派我来,帮助众人看清前路,你我皆是罪徒,在炼狱之中受尽磨难,尝尽疾苦,就是为了恕清前世之孽债,待到灵魂清明,尔等便是功勋之臣,燃羽之神转世重生时,尔等皆有金刚不坏之身,能在业火中永生,直到新世界于烈火中诞生。”
      在冲天的篝火中,虞苏身影被无限拉长,巨大的压迫感支配着愚昧村民,这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的虞神医,虞大善人,他的话怎会有假呢?
      村民们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一个个毫无怀疑之心,连忙继续跪拜,为首那人便戴着虞苏给的火羽坠饰,满目泪光,他似是听懂了,只要他听懂,便够了。
      这一处篝火烧了一日一夜,一直维持着旺盛的火力,待到最后一刻,它倏然灭了,仿佛下了一场无形的大雨,将它彻底浇灭。
      而虞苏也在这一天,悄悄地离去,却永远活在了村民的口耳相传中。

      高骨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他如神仙降世,忽然救百姓于疾苦,接着忽然离开,仿佛他从未来过,除了那个火羽坠饰。
      下面,虞苏等人奔赴另一个贫瘠村庄,故技重施,这一次他们还吸取上次的经验,让里长等叫来周遭村落的人,省的他自己跑远路。
      不出意外,虞苏这一套再次见效,没人不觉得他是仙人转世,甚至有个老妇拉着虞苏的手,说他眉心的火苗疤痕分明就是神迹,他就是燃羽之神本尊!
      虞苏也不急着否认,只将一支青葱般的食指比在唇间微笑,那老妇立刻会意,捂着嘴跪下磕头。
      高骨见着此情,暗暗佩服虞苏的煽动手腕,精准抓住了这些人的痛点,并且他逐渐不满足于这些小地方,出手往小的郡县伸去,而这时,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入逐国腹地。
      到了郡县,虞苏的手法改变,他不再施粥,而是行医,专治那目盲之疾,每每医疗好,那病患无不感激涕零,待到虞苏美名传到官宦之家,被邀请下榻,他转而相面,家主未必信服,可府中女眷全都深信不疑,暗暗找他求子求后代通达,虞苏一一答应,并不要钱财,如此不慕名利,自然令人高看一眼,再加上女眷的耳边风,不出几日,虞苏便被奉为座上宾,如此一番操作,潜移默化中,那家主也戴上了火羽坠饰,他们不懂此为何物,只知虞仙人说,能保命。
      高骨这下坐不住了,他看得出,虞苏这一路用高祯的钱粮收买人心,却对高祯,对阵国只字不提,反倒是燃羽之神如星星之火,点燃了大半个逐国,怪不得高祯要求自己盯着他,他果然有问题!
      可高骨并未如实讲这件事写入密信,他思索再三,想到虞望,想到他们可怜的情爱,高骨决定看在虞望的面子上,警告一下虞苏。

      高骨选在一个深夜前去虞苏住处,这几日,虞苏住在一郡守府中,为郡守夫人调理身体,助她早日怀有身孕。
      高骨轻功了得,来无影去无踪,猫儿一样悄无声息,只在跳入虞苏卧房时,有一点轻微的触地声。
      “我等你多时了……”虞苏并未点灯,只在月光照不见得地打坐闭目。
      高骨一直知他通晓些民间方术,能唬人耳目,因此并不意外他等待自己。
      “你也有耳目?”高骨低声问。
      “我活了这么些年,认识几个朋友罢了,”虞苏站起身,缓缓走出阴影,月光照亮他的灰白麻衣,然后是及腰长发,纤瘦如一抹幽魂。
      “臣注意到客卿大人近日的活动,似乎与君上所授意的略不同,不知客卿大人要做何解释,”高骨并不打算与他多做纠缠,他知道自己说不过虞苏。
      “没什么不同,只是要他们面对自己的苦楚困境,安心吃下毒药,平静等待死亡,犀天子失道,逐国陷入战火,民不聊生,我也只能如此。”
      “臣看见,客卿大人将燃羽之神的种子种进土里,却对君上只字不提,想必客卿大人是不记得了,您肆意挥霍的钱粮,都是君上资助,客卿大人这样做可合规矩?”高骨离近一步,面目严肃,语气骇然,妄图震慑住虞苏。
      虞苏懒懒瞧他一眼,清冷月光下,高骨半张脸苍白,半张脸黑暗,只一双眼睛似明星,有宝光闪烁,虞望便是被他这幅模样所迷惑吧。
      “我散播的是希望,有什么不合规矩?”
      “这希望若不是源于阵国,忠于君上,便没有意义!”高骨怒道,他发起脾气,那态势竟神似高祯。
      “你可忠于君上?”虞苏冷冷问。
      “臣自然忠于君上!”
      虞苏掩嘴轻笑,走近高骨;“我看未必,你要真忠于他,就会把所见所闻全告诉高祯,何苦还来夜闯卧房?”
      高骨明显一滞;“臣是为了虞望。”
      “说谎,”虞苏不留情面揭穿,一双眼直视高骨,一眼看进他心里;“我本以为你是佐州唯一肯说实话之人。”
      “唯一?虞望不是?”
      “乐兮出生于霜勒,他不属于佐州,”虞苏不再看他,扭身倚到窗口,去看月亮。
      这话让高骨心中一跳,觉得虞苏话中有话,可他参不透。
      “你不必多心,我与你义父在一条路上,会走很久很久……”
      “多久?”高骨稚气的追问。
      虞苏没有回答,只问;“若有一天,君上要你杀了乐兮,你会照做吗?”
      高骨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甚至没想过,他一时答不出。
      “君上不把你当作人看,却又想完全掌控你,不仅你,他对谁都如此,对阵国也是如此,可他无法阻止你的生长,亦无法掌控如此广阔的天下,并且你心中不再空无一物,而是有了牵挂,你觉得这样的你,是君上想看到的吗?”
      说完,虞苏浅笑;“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你不怕我将所见所闻都告诉义父!?”高骨慌了,他庆幸有黑暗遮挡,不然虞苏会将他的惶惑尽收眼底。
      虞苏看着他,生出几分怜悯,可怜他无父无母,生逢乱世无人庇护,战战兢兢活了这些年,只从异族人那得到几分关怀,这便方寸大乱了。
      软了的心肠只是片刻,很快,虞苏重拾往日面目,一步步走近高骨。
      “只要你开口,免不了一顿毒打,而我,只需要动动嘴唇便可化解,对于君上,我独一无二,但你不同,你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他花了心血培养你,却不肯信任你,除了血与痛,你没得到更多的东西,他也苦恼,不知道该不该重用你,你说的做的越多,他越摇摆不定,他只恨,恨你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而你也恨……”
      虞苏声音不大,句句娓娓道来,却字字带血,高骨脸上冷着,身体已经僵硬,连带呼出的气也是冷的。
      他曾经多希望自己是高祯的亲生儿子,他不奢望自己成为高放,成为高翰就可以,然而这也只是奢望,无论他如何努力,在高祯看来他只是条好用的狗而已,无论狗做什么,都无法成为人。
      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得到高祯的正眼。
      高骨的皮被虞苏轻易扒掉,血淋淋露在外面,而旁观者也只有虞苏,比刽子手还要冷漠。
      “你走吧,”虞苏听出高骨呼吸颤抖,他像个没人教养的小畜生,被欺负后连哭喊的对象也没有,只能硬撑着做最后挣扎;“我不会揭穿你,我希望乐兮幸福,哪怕只是一瞬,他与我不同,就算在佐州也能看到草原……对了,我还没问过,你是哪里人?”
      高骨憋了须臾,声音暗哑道;“不知道……”
      “希楼人。”
      “嗯……?”高骨一愣,他头一次听这个词。
      “你大约是希楼人,听闻希楼人眸色浅如银,不过希楼人已经没有自己的部族,现如今想找一个眸色全灰的人也很难了,”虞苏说完,不动声色的看看高骨;“天下之大,绝不是一个犀朝能囊括……我希望你能看到。”
      “因为乐兮?”高骨轻声问。
      “因为乐兮,”虞苏重复,他看看窗外;“你走吧,等下打更的就要路过,别与他撞上。”
      “嗯……”高骨虽然手脚冰凉,仍拱手施礼;“臣告辞。”
      临走前,高骨回头问;“燃羽之神始于什么?”
      “利火教,”虞苏回答。

      跟来时一样,高骨顺着阴影翻身逾墙,然而落地时却出了岔子,脚腕戳错了位。
      高骨半跪在地,咬紧腮帮,顺着脚踝用力一扳,将错位的地方归位。
      归位后他并未立刻站起来,而是半俯在地上闭着眼,脚踝的痛楚还在,痛的他五脏六腑都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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