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孤星》阿金宝

75、信仰

　　佐州，延元宫中，虞苏端坐几案前，他仿佛永远不变的一身素色禅衣，腰间系着碧玉环佩串做的丝绦，是身上唯一颜色，此时他面沉似水，垂着睫毛听对面高琼哭诉。
　　高琼一改往日妖治打扮，不施粉黛，着一身玉色云纹追仙裙，伏在案上，哭的泪水连连，梨花带雨，她本不是柔美面容，与高祯一个模样的鹰钩鼻略显英气，无论如何敷粉贴蕊，都无有娇媚气，幸而她斯文清秀，嘴甜聪慧，在陈鸷身边有一席之地，然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陈鸷虽已成年，却仍是顽童心性，又贵为犀天子，逐渐对高琼失了先前的耐性，而相国本就看高氏不顺眼，便趁机进贡了数名美姬，陈鸷一时迷了眼，更不把高琼放在眼中。
　　高祯得知后，不仅不安慰高琼，甚至对她吹胡子瞪眼，并想办法，要把自己未及笄的幼女送进宫，被虞苏挡了下来。
　　高琼心性高，一时急的不知如何是好，若是有了身孕还好，可这几年下来，她月事次次按时来，好在其他美姬也未有身孕，她还有机会，只能找到虞苏来想办法。
　　高琼哭透了绸缎帕子，忧怨望向虞苏，希望这位无所不能的客卿助自己走出困境。
　　她注意到虞苏表情些许阴郁，于是察言观色下，高琼收起哭声，怕惹虞苏不快，殊不知是她自己的遭遇勾起了虞苏的回忆。
　　若是高琼不做些改变，结局想必会和虞苏当年一样。
　　“都未怀孕？”虞苏淡淡问。
　　“都没有！”高琼一吸鼻子。
　　“嗯……”虞苏看向窗外；“医官可看过？”
　　“看了，我能生！”高琼急急道；“可不知怎么……就是……”
　　“臣说的不是你，”虞苏懒懒打断高琼。
　　高琼愣怔片刻，缓缓摇头；“犀天子的话，不知……”
　　“不知便是答案，”虞苏呷口茶；“犀天子年轻气盛，恐不会将医官的话听进耳里。”
　　“客卿的意思是……”高琼瞪大眼睛看向虞苏。虞苏在她心中与智者相似，神秘莫测，又肃然威严，一个眼神都能引她深思。
　　“与你抱有相同夙愿的女子不在少数，现在便是拼肚子的时候，谁能率先怀上，谁便是这东宫之主，”虞苏紧紧领口，这窗外的秋风已经萧索，有些冻人。
　　高琼心明眼亮，亲自拿了件外衫罩在虞苏肩膀上。
　　“求求客卿大人不吝赐教，小女真的是急死了，”高琼跪坐在虞苏身边，也不想什么男女之别，抓着胳膊不放。
　　“那你便去怀啊。”
　　“我……我去哪……”高琼正哭笑不得时，忽然明白过来，一脸难以置信望向虞苏。
　　“高瑱比你有胆识，可惜不用在正途上，偏偏去恋慕什么出家人，若是她进了延元宫，现在孩子……都会叫父亲了吧。”
　　“可……”高琼略显无措。
　　“本以为翁主也是个有胆识之人，看来，是虞某看走眼了，或许……你的幼妹，叫高什么来着……能胜任。”
　　“不！！”高琼坐直身体，眼中蓄满惶恐；“可以的，我可以的！”
　　“翁主抓紧吧，”虞苏最后抿口茶，他已听见门外远远传来脚步声，若猜的不错，是高祯住处的那个高个子寺人，步子很重，每一步踏的很远。
　　“那些个女子，各个都虎视眈眈……若晚了一步，一切都前功尽弃了，”虞苏说完，起身便去开门，正看见个身高八尺的寺人站在门口，正是高祯住处的那位寺人。
　　“可是来唤我的？”虞苏微笑道。
　　“客卿料事如神，”寺人施礼。
　　“走吧，”虞苏出去前，回首望了眼高琼。高琼站在屋中，身材长挑，满面不安，眼中却透露出坚韧。
　　高祯的几个子女全是这一式的，高个子鹰钩鼻，不安溢于言表，坚韧藏于心中。
　　虞苏相信，很快便能听到高琼的好消息。

　　随着寺人绕过游廊琼宇，迈过花圃，上了一段高台，他见到了高祯。
　　瞧见他的一瞬，虞苏掩嘴笑出声，他也满面愁容，那模样竟跟高琼极像。
　　“笑什么，”高祯本是没好气，瞧见虞苏的笑容，脾气缓和了些许。
　　虞苏刚要说什么，忽嗅到些许血腥味，他往阴影处一瞥，呦了一声，竟有个人蜷缩在那。
　　“这是……”虞苏与高祯熟，寺人下去后，他自顾自坐下，看清了阴影处的人形，是高骨。
　　他身着黑色劲装，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双肩有些颤抖，血迹滴滴答答掉在双手之间，手上似乎也有伤，多余的没看到。
　　虞苏微微一愣，随后便释然，这个人是高骨，他意外也不意外，只是有些被刺伤的感觉，毕竟这是虞望所爱之人，今晚他们会见面吗？虞望会以为这些伤是他奋战的功勋吧，殊不知……都是高祯将他看作狗的证据。
　　“家犬，不打不成气，”高祯与虞苏相对而坐，用一条丝绸白帕子擦手，抹下去些血点。
　　“偷吃了？”虞苏没话找话。
　　“他敢！”高祯轻蔑笑道；“玩忽职守，他娘的……这些个崽子，没有一个能用的！一个个都死不足惜！”
　　“这么大气做什么，”虞苏装模作样给他倒茶；“看看我那不中用的儿子，君上有没有好些？”
　　高祯吃口茶，斜眼看向虞苏，语气昵狎；“若是客卿能生，孤何至于这样苦恼，凭着你我的手腕与头脑，还怕生不出麒麟子？”
　　“谢君上重视，臣今晚便从命，”虞苏不甚在意。
　　高祯低笑；“不说这些了……孤找你可有正事，你瞧这个。”
　　高祯指指案上的几卷奏折，虞苏一一摊开看，随即簇起眉头。是逐国奉上来的，还有几卷来自上挝，内容大致相同——刚上任的郡守被谋害。
　　逐国虽然速战速决，可由于还有几个郡没被阵国的铁蹄蹋过，胸中仍有傲骨，对新上任的阵国郡守十分敌视，短短一月内，竟有数个郡守被害，虽然事后斩首示众，但高祯也觉察出这不是办法，很有民乱的势头，上挝的各个郡县都是阵兵挨个打过来的，百姓已经被打成惊弓之鸟，要比逐国安生许多，但也有郡守上任后离奇死去，这让高祯头疼万分。
　　“客卿可有主意？”高祯身体前倾。
　　“有，不过与臣的本职相冲突，”虞苏轻松道。
　　“哦？客卿除了给孤排忧解难，还有别的职责？”高祯故作惊讶。
　　“生麒麟子啊。”
　　话毕，高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虞苏也跟着笑了几声。
　　“哎呀……客卿莫笑话孤了，你可真有主意？”高祯笑罢，摆出一副苦脸。
　　“也不算有主意，此时正值特殊时段，既然逐候已表归顺，再出兵也无意义，况且谁知道宗滦诸陈会不会忽然出手，若是让尹国出兵……臣也觉得不妥，虽说尹候是君上贤婿，可臣没接触过，不了解他……”虞苏字斟句酌的分析，高祯慢慢点头，跟着唉声叹气；“杨铎这人……与即位之前多少有些不同，若不是公子斐还年少，需要引导管教，孤也不会留他！”
　　“臣想听听君上如何安排，那些刺杀郡守之人如何处置的？”
　　“能怎么处置，都斩了！但孤觉得还不够！须得杀鸡吓猴，以儆效尤！让当地典官施以极刑！”高祯竖着眉毛道。
　　“这……不可，”虞苏叹口气；“真正稳固而长久的，必是无形之物，譬如权利，譬如信仰，现如今权利对他们没有恐吓性，君上不如试试信仰。”
　　“啧，还要这么麻烦？乱世用重典！孤不信他们不怕！”
　　“君上啊，那是对同宗共祖之人才可！阵候尹候哪个姓陈？他们可不会服气！况且逐国国力衰败，虽说没有民不聊生，却也比不上荔国郢国，命都要没了，还怕君上的重典？”虞苏苦口婆心道；“在这种苦地方重典，毫无威慑，只会平添怒火，君上还不如直接杀光逐国的百姓，让阵人北上，但这样做无异于减慢君上大一统的计划，而且君上现在需要人，需要兵，需要他们活着！”
　　“那你说怎么办！”高祯被虞苏说的心浮气躁；“孤还不知道需要人，需要兵！？动嘴皮子谁都可以！还用得着你说？孤就问你，怎么办！！”
　　“君上莫气，”虞苏赶忙起身给他倒茶，高祯虎着脸不喝，虞苏趁机坐到他一边，如同夫妻一般，哄着高祯；“实在是时局非同寻常，臣……臣也没办法，或许相国王周有主意？”
　　“有什么有！不过是施以仁政这样的废话罢了，这些乱民若是真的这样开窍，孤何至于如此苦恼！？”
　　“那君上不如试一试信仰的力量，”虞苏摆出一副为难的架势；“若不是真的没办法，臣也不会这样建议，君上若是信不过……臣可以亲自去乡里民间走动，若成功，君上便是他们的神佛化身，若失败，也无任何损失，君上不愿试一试？”
　　“你去？”高祯看向虞苏。
　　“君上信不过臣？”虞苏眨巴着睫毛反问，倒把高祯看的有些赧然。
　　“也不是……”
　　“是信不过臣的能力，还是信不过臣的忠心？”虞苏眼波流转，粲然一笑；“还是……君上更想要麒麟子？”
　　高祯脸色比先前缓和许多；“就是有了麒麟子，也要有万里江山可传承。”
　　“那看来君上还是信不过臣……君上信得过谁，就让谁去办吧，”虞苏看他仍旧犹豫，冷下脸来，收起笑意，果然，高祯反过来观察他的言行举动。
　　高祯确实没有主意，这些事由留守在阵国的高珏传达给他，庙堂上的众臣纷纷献策，可没有一个好用的，不是留地不留人，就是学以往的英主圣君，行仁恕之道，高祯纷纷看不上，而虞苏所提的信仰倒是十分新颖，若真如他所说，把自己塑造成信仰中的救世主，倒也行得通，只是这种事情说的容易，做起来却很难，看虞苏这细瘦的身板，高祯简直觉得天方夜谭。
　　“也不是不可……”高祯瞧着虞苏的脸色，嗫嚅道；“只是……客卿真的能做成？”
　　“君上可还有更好的人选？阵国太常倒是通宵巫术，可巫术与信仰可不同，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正期待有善意的谎言帮他们渡过难关，若是臣能正中下怀，岂不美哉？”
　　“嗯……”高祯已被说服，只是心中仍有顾虑。
　　“试试，总没有坏处……君上好好考虑一下，晚上……臣再来讨要结果，”虞苏说完，施礼后便离开。
　　殿中只剩下高祯与高骨两人。
　　高祯望着席上的阳光，一动不动的思忖着，直到一只飞虫闯入视野才回过神。
　　“高骨。”
　　“儿臣在……”高骨终于出声，他说话有些吃力，仿佛口中有伤。
　　“你跟他去逐国，不要被发现，每日汇报他的一举一动，不得有误，否则，”高祯懒懒看向高骨，仿佛刚意识到他的存在；“你与你那间小宅，还有宅子里的人，都将化为灰烬！”
　　高祯浑身一抖，勉强调整好呼吸，他努力平稳声线；“儿臣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