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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夕阳归途 ...

  •   延元宫内,通天门前,一队佐州禁军提刀披甲,整装待发,为首一人头戴饕餮纹铁胄,身着铁甲铜护臂,背环首刀,骑一匹黑鬃高头大马,此人样貌无甚特色,单一个鹰钩鼻极为醒目,面部轮廓与高祯有几分相似,他便是高祯的庶长子高翰。
      高翰清点完人数,检查完队中辇车,一切准备妥当,就等这坐车之人前来。
      高翰对今日要护送的人多少了解些,知道是个中原人,被驱赶到了霜勒地区,待了几年又被赶回中原,也不知为何如此遭人嫌弃,半生颠沛流离,还连累家人。而就是这一个人,高祯居然以礼相待,还要求自己护送他到尹国,还好自己是北军中尉,没有犀天子手谕不得离佐州,不然高祯很可能让自己一路护送回阵国。
      高翰见过这个虞苏几面,不得不说的确气韵非凡,神采飘逸,只是眉心的疤痕和左眼下的黥面实在煞风景,真不知高祯把他带进宫是为了什么,难道高祯现在近男色了?
      高祯骑在马上,懒懒地想,这时中垒来报,高祯带着人来了,高翰立刻收了懒散仪态,下马迎接。
      不远处,高祯与虞苏并肩而来,身后跟着一队寺人,带着虞苏此行所需的钱物吃食。
      高祯一身真红金罗大袖宫服,这是中原传统,送亲友远行,着红衣以表送别之情,祈一路平安顺遂,此礼节多在平辈人中盛行,或下属恭送上级,高祯贵为阵候,虞苏不过一个客卿,上送下着红衣,这倒是少见。
      虞苏身着一件蟹壳青的羽线绉蝉衣,外面披一件皿貂皮披风,围一圈香狐皮领子,现下初秋,中午时穿着热,早晚时这披风可御寒保暖。
      高翰一眼瞧出,这披风的皮子可是上佳的,好像……先王的妃子有一件这样的披风,不过没这件大,也没有那一圈毛茸茸的香狐领子。
      高翰下意识要往高祯脸上看,眼珠在转的半截停住了,他还没这个胆子敢打量高祯。
      高翰向高祯施礼,高祯没有回应,仿佛视而不见,只顾着把虞苏扶上辇车。
      “这一路颠沛劳苦,委屈客卿了,待到你那边……”高祯略微一顿,似是要说什么,结果也只是嘱咐;“……自己注意安全,孤安排了人护送。”
      “那人可知道计划?”虞苏跪坐在舆中问。
      “不知,知情人越少越好,”说罢,高祯似乎还有些不放心,撩起帘幕看向里面的虞苏;“客卿多保重,多加小心啊,孤等你平安归来。”
      虞苏似乎头一次见他这样谨慎,不禁失笑,笑靥如花;“君上是不舍得臣走吗?怎么这样啰嗦。”
      高祯苦笑似的摇摇头,最后说句珍重,放下帘幕,这才面对了高翰。
      高翰赶紧再施礼。
      高翰身量高,又穿铁甲,那脸与高祯六七分像,父子俩面对面,一个是阵候,一个是佐州北军中尉,骄阳之下,二人如两座山峰,颇有威严气势,无形之中权势滔天。
      “你守好本职,护送客卿到尹国,交接后便回来吧,”高祯一改刚才的忧虑,很有些铁面无私的冷情冷意。
      虞苏悄悄从帘幕后面窥探,目光在这对父子间游移。
      “是,儿臣听令!”高翰说完,高祯便不去看他,一打眼,正与舆中的虞苏对上。
      虞苏看他一眼,害羞了一般把帘幕拉紧,外面是高祯的一声轻笑。
      外人不懂,虞苏看得出来,高祯却对这个儿子诸多不满,嫌他能武不能文,嫌他有胆无有谋等等,总之无论高翰做什么,高祯都没有好脸色,在虞苏看来,这并不是所谓的严父,而是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庶出的孩子,所以里外看不顺眼罢了,只可惜他唯一嫡出的儿子高放,早早就战死沙场,膝下只有嫡女成群。
      在虞苏看来,嫡女多也是好处,可结姻亲,不费兵卒便可吞并他国,只是时间拖的长点,他就遗憾自己没能生出女儿,只有三个儿子,这高祯与他刚好相反,似乎铁了心的就想捧儿子,还必须是嫡子,宁可费劲儿去捧高瑱那来路不明的孽子,也不肯给庶子一个好脸色。
      在虞苏看来,高翰本是个好种子,只可惜长久郁郁不得志,一身的怨气,无有男子的豁达,既不温润,也不够狠厉,真是可惜这个坯子。

      车队行至尹国境内的通天门处,与尹兵交接,高翰率禁军返回,剩下的路,从佐州到阵国边境这一段,由尹兵护送,另有一部分阵国锐士跟随,由高骨带领。
      一路上虞苏端坐辇车内,单手执书阅读,读的累了便闭目歇息,他犹如一尊玉佛,安泰悠然,飘飘欲仙,一双水杏眼微眯,仿佛凡尘俗事都与他无关。

      车队行至黄昏时,辇车停下,虞苏睁开眼,听见外面忙碌的脚步声。
      “来者何人?”
      “在下佐州都尉副将汉名,奉都尉之命,前来送小公子虞望上路,这是文书。”
      “恩。”
      “恩……!呃。”
      虞苏听见这声吓了一跳,心中不免酸楚又雀跃,是他的小儿子虞望!
      “进去吧。”
      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帘幕一撩,虞望那张芙蓉般的小脸凑了进来。
      “阿帕!!”虞望看见虞苏,眼泪决堤,连滚带爬的钻进来,虞苏绽开有史以来最轻松的笑容,张开双臂迎接他。
      父子二人相隔许久,终于团圆。
      虞望终日被困那小楼里,已不记得日期,过的浑浑噩噩,只靠思念阿帕和恩公支撑,今日终得于平安相见,他一头扎进虞苏怀里哇哇大哭,胡乱的用霜勒语诉说离别之苦。
      辇车外,高骨骑马走在左侧,听的一清二楚,也跟着胸腔有些酸楚,团圆的幸福,他这辈子都没机会体会,而离别却近在眼前。
      他今日一身绀蓝色劲装,背环首刀,戴铜质饕餮半脸面具,跟随他的人穿着相同,让其他随行人猜不出他归属哪队,既不像佐州禁军,也不是尹兵,那只能是阵国锐士了。

      舆内,虞望哭哭啼啼的絮絮说着自己这些时日的遭遇和苦楚,还不忘抱怨阿帕不管他。
      虞苏面带慈爱笑容,轻柔的抚摸着虞望的头发,向他致歉。虞望离开前一天沐浴更衣,满头的小辫子松了开,用一根乌木簪子梳成半髻,原先的葛布麻衣也换成了中原的纱缎,用料没多精贵,款型却是讲究,是大户家丫头的手法。
      虞苏不禁感慨,来时他们都身着氆氇葛布,头上带着彩绳银饰,现在二人都换了样子,完全一副中原人的模样,尤其是虞望,谁还看得出他是半个霜勒人。
      虞望哭累了,就满车找吃的,虞苏备了不少他爱吃的蜂蜜乳饼,虞望含着泪花吃的起劲儿,虞苏看他精神足,胃口好,是彻底的放了心,怜爱的捏捏他的腮,感觉他瘦了不少。
      “来,带上这个,”虞苏掏出一个火羽铜坠,是高骨亲手取下交给高祯,高祯又还给了虞苏,之后一直由他保留。
      虞望脸上沾着点心渣子,赶紧拍拍手,拉出颈子上的细链子,末端挂着一枚铜钱。
      “这是谁给你的,还带在脖子上?”虞苏问。
      虞望愣了一下,像是习惯到忽视,现在才想起来似的,看看铜钱,他不好意思笑笑,没说话。
      虞苏看他不想说,便不问,只想着若是他自己的钱,不至于如此珍惜的戴在脖子上,又想他这一年多都被困在小楼上,哪里有机会接触别人,是看守的私兵送他的?
      帮他戴上火羽坠子,两个小铜饰叠在一起,塞进了虞望的衣领中。
      吃饱喝足的虞望,精神健旺,双目炯炯,不安分的爬到窗边,掀起窗帷的一角往外偷看。
      虞苏端坐中央瞧着他,摸着他细瘦的脚踝问;“瞧什么呢?”
      “嗯……在里面憋太久了,我看看外面风景,”虞望回答。
      “哦,瞧见什么了?”
      “房子,街,阿帕,这里跟雄布勒玛一样繁华,但是比雄布勒玛干净,水果也多,我看着卖水果的了,有葡萄!呀……恩公你干什么去?”
      恩公?
      虞苏也凑过去瞧,没看见什么异样的人。
      虞望看阿帕过来了,仿佛不好意思,乖乖坐回来。
      “你不看了?”虞苏问。
      “不……不看了……”虞望摇头,不知怎么,虞苏觉得他有些害羞。
      许久不见,性格变了不少,记得他以前大大咧咧,开朗活泼,可没有现在这样拘谨。
      正想着,一个纸包从窗户口扔了进来,虞苏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就闻到一股清香。
      “葡萄!”虞望惊喜的打开看,果然,里面是一串沉甸甸的紫葡萄,一个个果实浑圆紧绷,香气袭人。
      虞望没急着吃,摘了一小枝拉开窗帷,甜甜的用中原话说;“多谢恩公,”说着,就把那一枝递了出去。
      虞苏在一旁瞪大眼睛,心想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扔进来的?这恩公是谁?我要瞧瞧。
      可谁想虞苏刚靠过去,虞望便做贼一样的缩了回来,脸蛋红扑扑的带着喜色。
      “你的恩公是哪位?为什么叫他恩公?”虞苏往外看了看,随车的人倒是多了个高骨,仔细瞧,他嘴像是在蠕动。
      他吃了那枝葡萄?
      虞苏短短的讶异过后,倒也想通。
      之前刚收到虞牙密信时,曾与高骨有过短暂交谈,当时就觉得他对虞望有些挂记,便央求高祯,让高骨去暗处保护虞望。想那时只是隐隐猜测,现在看来……他们二人在这段时间内确有密切联系。
      “是……我刚来常州时,马车被山匪截了,是他带人即使来救,不然孩儿就成刀下冤魂了,”虞望说着,摘下颗大葡萄在衣裳上蹭了蹭递给虞苏;“阿帕也吃,可甜了。”
      “嗯,我吃,”虞苏张开嘴含进去,果然甜到心里去。
      这高骨为人,虞苏并不看好,不是说他视人命如草芥,其实反倒是这样狠戾之人,柔情起来更惑人心,只是他出身卑微,面对高祯噤若寒蝉,唯命是从,实在没有伟男子之风范,只是条合格的走狗罢了。
      虞望年纪尚轻,不谙世事,被他矫健之姿蒙蔽双目也可理解。
      “阿帕,我不想坐车,我想骑马!”虞望获得自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总想出去。
      “不要添乱,外面哪有空闲的马给你骑,”虞苏抚摸着虞望的脑袋;“听话,睡一会儿。”
      “我不困……我好久都没骑马了,我的乌云都不知道怎么样了……”虞望说着,脸上露出悲伤之色。
      乌云是虞望的小马,在离开雄布勒玛以前,他总骑着乌云在草原上跑,后来离开,乌云和其他家畜都被卖了换成路费。
      虞苏再一次感慨,哪怕经历过这么久的羁押,虞望心中也依旧藏着那片宽广草原,也许他这辈子都会是顽童的心性,这样也好,如他表字一般,乐兮,一直这样无忧无虑的快乐下去。
      虞望看虞苏不答应,拽着他袖子央求,虞苏被吵的头疼,只能爬到窗前询问高骨。
      本以为高骨不会答应,谁知他考虑一番一点头;“只是没有多余的马匹供小公子骑,同行的尹兵也不会允许他单独骑马,只能委屈与臣同骑了。”
      “呃……”虞苏正犹豫着,虞望那边倒是开心了,他大声答应着,快速爬出车舆,虞苏都来不及拦他。
      高骨见状忙疾跑几步,紧挨辇车,让虞望上了自己的马,坐在自己前面。
      虞望上马后,人一下子安静了。
      他后背紧贴着硬硬的皮具,一双铸铁般的胳膊从后方紧搂他,低沉的喘息在左耳上方,吹拂着他的鬓发,他似乎还没有和高骨挨的这么近过……
      “恩……容与,”虞望声音细如蚊蝇,刚吐出这几个字,就被迎面的清风吹散,他以为高骨没听见,须臾后,却听见斜后方答应了一声。
      “在。”
      虞望深吸一口气,他没吃酒,却感到了醉意。眯着眼眺望远方,夕阳染红了层林山峦,可落到他们身上,却变成了金色,高骨的手青筋环绕,骨节分明,也变成了金色,攥着同样金色的缰绳,像是黄铜铸造的勇士。铜皮铁骨,却含情脉脉。
      虞望低头看,然后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伸出手,覆在了高骨的手背上。
      马上,他听到了后方气息的变化,那鼻息几乎吹到了他心里,能体会到这些变化,虞望很知足了,本想收回手,却被高骨一把攥住,捻着他的手心一起握住缰绳。
      “坐稳,别乱动,”高骨在他耳边低语,虞望傻傻的应了一声,完全靠在了高骨怀里,这一刻他连人带心一起融化了。
      虞苏合严了窗帷。刚才的一举一动,全部落入他眼中,细细琢磨后,他决定暂不插手这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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