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煌月

2、下

　　酒过三巡。夜愈静，风愈轻，月愈明。

　　喝空的酒坛被随意丢在甲板上，小舟轻摇，波涛轻柔。不管是弹琴的，还是听琴的，都早已醉倒，在甲板上躺得横七竖八。锦衫压着粗麻，窄袖缠着长袍，他修长的手臂揽着他宽阔的肩膀，他舒展的直背压着他柔韧的腰……双方的发随意铺散，长发纠缠，落满一地，墨色清亮。
　　这样的夜，太容易情难自禁，太容易心猿意马。太容易……
　　俞伯牙看痴了近在咫尺的眉睫，手指勾缠起他的长发，眼底落满对方的风华。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如何信自己寻寻觅觅的知音知己，竟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樵夫，而一个樵夫竟然会有如此的满腹经纶，才情诗意。
　　咦……不对！樵夫？
　　那修长有劲的手指，白皙光洁的肌理……樵夫？如何会有？！
　　疑问闪过心底，他倏然酒醒。想询问缘由，想弄个分明，但到底悠悠放下，体贴沉默的不去打破今夜这番美好的情境。
　　缘，本就难求，何苦又追根究底。
　　他俞伯牙只要知道，钟子期是他今生难得的知音就够了……不是么？

　　一夜遇知音，酒醉逢知己，相交虽短，却情深意长。俞伯牙不舍得分离，他渴望相知在侧，他渴望知音永伴，可惜，重任在肩，他必须依命而行。分别时，俞伯牙紧握着钟子期的手，殷切叮嘱：
　　明年此地，此时此刻，望君侯我，勿忘此约，勿负此期。
　　钟子期淡淡点头，眼神坚定：我会等你。
　　“在这里等我！”
　　“嗯，在这里等你。”
　　挂着让俞伯牙舒心的轻笑，他瞄了一眼躺在干柴上冰冷的刀，淡淡的黯了眸光。
　　但——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意在知己，何物可惧？
　　他立在岸边，白衫猎猎，静静地目送着那帆舟影随风而去。在自己的目光深处烙印下对方最后的俊秀身姿。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

　　回忆如此鲜活，相约的时间地点，他如期而至。在熟悉的地点，他摆上琴，弹了一曲又一曲，等过一天又一天。
　　可他，却仍渺无踪迹。怎么会？
　　他不禁翘首四顾，焦灼的目光掩不住重重担忧。可是他忘记了时间？可是他遗忘了诺约？可是他被他事拖延？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离船上岸。拉住了一位路过的老樵夫打听消息。
　　“哦，他啊。”老汉指着江边的一座新坟，惋惜的哀叹，“去年冬日便去世了。可惜了……”
　　“……！”
　　“哦，对了，他临终时让家人把坟修在江边，说今年八月十五还要听俞伯牙的琴声。他说，这是他答应的诺约。”
　　诺约……诺约？
　　他呐呐自语，脚步虚浮。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他颤抖的趴倒在钟子期的坟前，黄土新坟，带走了他这一生最知心知己的人。泪，悄然滑落。他颤着手指，悲痛满怀，每拨一弦，都仿佛需要千钧的力道来控制。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琴竟然需要那么大的力道才能够弹出音调。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空山鸟语兮，望一片幽冥，我与月相惜，抚一曲遥相寄；伯牙逢子期，难诉相思意。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一曲罢，琴弦崩。
　　俞伯牙长叹一声，站起身，将心爱的瑶琴在青石上砸个粉碎——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