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煌月

1、上

　　人一辈子总有遗憾。差的，只是这场遗憾是喜是哀。

　　又是八月十五，中秋，汉阳江口。
　　有船遥遥渡河而来。两岸，烟波流转，景色绝秀；对岸，繁华三千，可有人候？
　　船上的人忍不住抬眸远眺，目光殷切的搜寻着岸上曾经熟悉的身影。他的神情有些兴奋，又有些期待，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重逢的时刻，那一双深邃悠远的双眸，这次会露出怎样的温柔。

　　去年此时，亦是中秋。他奉晋王之命出使楚国。船行至此处，遇上风浪，迫不得已停船休憩。
　　那晚的夜色平凉，月光清柔。看着看着，他不禁琴兴大发，搬出随身携带的琴，就着这清辉月色，信手开始弹奏。
　　夜很静，只有草木枝条在微风中轻摇，而琴音铮铮。悠扬而古朴的节奏，震荡在每一根弦底，蕴着万千景致，在空气中慢慢荡开浪漫的韵律……
　　一曲接着一曲。
　　音律和山水仿佛已在此刻浑然融为一体。他沉醉在这般美好的境界里，闭着双目，十指轻狂，完全不想清醒。

　　他不肯“醒”，有人却醒了。
　　这人一身的樵夫装扮，粗布麻衫，黑色的长发随意绑在脑后，不羁的神情挂着寄情山水的惬意，却在一双眼眸中透露了对世情的洞悉。
　　他悄悄的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迈开步伐，循着琴声前往。寒色的刀就握在手中，脑内回荡着买凶者的叮嘱，他告诉自己要一刀解决，不能再旁生枝节。否则他体内的毒，就会让他活不过今年冬日。
　　放慢了步伐，他轻轻悄悄的靠近。弹琴的人就在不远处的小舟上，心无旁羁。他唇角微微上扬，在心底测算了下手的距离，幽深的双眸闪过一道凌厉的寒芒。
　　月光下，刀色森寒。而琴声悠扬。
　　就在手上的刀准备出手的那一刻，突然，“蹦”的一声，琴弦应声而断——心口猛然一凉。两人几乎在同时惊惶抬眸，视线就在这一刻无声的交汇。

　　“你是……？”船上的人看着岸上的人，不明对方目的何来。
　　“我只是一名樵夫。”淡然的将刀丢在一旁捆好的干柴上，岸上的人神色自若的回答，“夜晚听到有人弹琴，为绝妙的琴音而来。”
　　“哦？”对方的回答似乎出乎了他的意料，狭长的眸斜觑着，船上的人随意拨弄着断掉的琴弦，语气捎带着嘲讽，“那你听得懂我的琴么？”
　　“你刚才弹的是孔子赞叹弟子颜回的曲谱，只可惜，在弹到第四句的时候，琴弦断了。”岸上的人淡淡的回答，眼眸中一片清朗。
　　船上的人笑了。低低的笑声衬着耸动的肩膀，在一片夜色寂寥中，听起来格外低沉醇厚。他起身，信步靠近岸上的人，收拾起调笑的神情，抬手搭上了对方的肩：“你不是樵夫。”
　　“呃……？！”他心底一凉，惊惶抬眸。
　　下一刻，对方却趁着他来不及反应的当下，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一起步上舟船的甲板。他的笑云疏月朗，声音低沉有力。
　　“你，是我的知音。”

　　当下，月朗风清。景色醉人。
　　弹琴者搬开断弦的琴，在原本的位置放上几坛美酒。美景醇酿，他情纵山水，意欲邀知音同醉。
　　“在下俞伯牙，你呢？”斟满了酒，他把酒盏递给眼前眉目俊朗的男人，爽朗的眼眸内流动着狡黠的笑。
　　“钟子期。”对方肆无忌惮的打量让他感到不自在，钟子期接过酒盏，微微侧首避过了他的目光，“可惜了，这是一架伏羲氏造的好琴。”
　　“难得这荒郊野地，竟然能碰上你这样一位知音懂琴的人……”一杯酒，尽数倒入口中，俞伯牙似乎在笑，却又似在愤懑，“可是满朝同袍，却尽是附庸风雅，装腔作势之辈！”
　　这种找不到人共论心事的孤单，找不到人共享新曲的寂寞……二十几年来，第一次，他感觉到了与人琴音共通的美好与畅快。
　　又一杯入喉，俞伯牙兴致盎然。
　　“来，我弹琴给你听！”
　　弦虽断，兴不减。铮铮琴声，曲扬直上，音色如鹤吟九霄，气势如剑入中军，浑厚清扬，如日升，如帆起，如浪腾，如云龙扬尾……气势恢弘。
　　“雄伟而庄重，犹如高山。”品酌着杯中的酒，钟子期淡淡的开口。声音温润，他注视着潇洒弹琴的俞伯牙，目光尽处一片温柔。
　　俞伯牙微笑。他的目光胶粘着对方那一泓温和儒雅的眸光，视线炽热而激扬。忽然指锋一转。曲调顺势急转而下，如微风，如溪水，如浪花轻抚，如黄莺出谷，仿若日沉西山，嫦娥夜巡……婉转温和，气势流虹。
　　“流水奔腾，温厚宽广。好曲子！”再一杯酒入喉，钟子期情由曲动，不禁赞叹出声。
　　“子期！”这一次，俞伯牙再难抑制兴奋的情绪，他一下握住了钟子期的手，激动莫名，“知音，你真是我的知音！”
　　“咳咳，咳……”没有防备对方会突然袭击，钟子期被来不及咽下的酒呛得满脸通红：“你！……咳咳。”
　　“哈哈哈……”酒逢知己，琴逢知音。这世上如此畅快之事还能有几？俞伯牙兴奋的一把揽过钟子期，抚拍着他的背，一边帮忙顺气，一边不忘调笑，“来，我们继续喝！今夜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