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娟》程浣言

44、44 何处无尘

　　天光微亮，路无尘在庭院打扫落花。这种事本无需他亲力亲为，但这些年，他做习惯了，除去大风大雨天气，一日不曾歇下。

　　花宜就站在她屋内正对那株梨树的窗口。梨花早谢了，梨子也还没结起果来。

　　路无尘以为那不过是他十几年如一日的幻觉，觉不出任何异样，直至花宜叫住了他。

　　路无尘愣在原地，手中花锄也随他一动不动立着。过了许久，路无尘才难以置信地缓缓开口道，“是你吗？”

　　花宜微微笑道，“是我。”

　　路无尘往前走了一步，但也只是走了一步，他觉得再多半步他也走不下去了，仿佛再多半步，他会连同花锄往前栽了过去。

　　寂静中，路无尘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颤颤巍巍，说道，“你还活着，对吧。”

　　声音抵达之处，传来另一个声音，却是温柔而坚定，那声音说道，“是的，我还活着。”

　　路无尘蕴积心内多年的话，此刻竟是一句也说不出了。但他一直都明白，花宜必然还活着，在某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活着，楼潜西找不到，程山水找不到，路无尘也找不到。这天地，这人间，无边无垠，空空荡荡，能吞噬万物，自然也容得万物。

　　“姑娘已经离开山庄了。”路无尘纵有千言万语，但他想，对花宜来说，眼下芒四也许更为重要。

　　“我知道。”花宜平静地回道。

　　“我并不知她去了哪里。”

　　“没关系。”

　　“是她把你带走的对吧。一直都是她对吧。”

　　“是的。”

　　“她死了，是吗。江湖传言，她死了。”

　　“嗯，她死了。不是我杀死的，你知道，我从来都没办法杀死她，正如她从来都没办法杀死我。”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事到如今，我想，那既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爱恨从来不由人自己做主。何况我与她之间，这几十年，纠纠缠缠，早已分不出究竟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如今她死了，也算尘归尘，路归路，不用再分辨清楚。”

　　“你的哑病……”

　　“其实你早就猜出，当日那毒，并未将我毒哑，我只是……”

　　“你只是对楼潜西和落月山庄心存愧疚，所以你便也把自己当成一个哑了的人。”

　　“你又未尝不是呢。我是梅衿的弟子，你是梅衿的儿子，你我二人自小在她身边习练，那毒再厉害，未必真能伤到你我，不过是我不言，你不语罢了，天长地久，反倒觉得宁静甚好，只是，这人间又岂能真的天长地久，梅衿到底还是打破了这份宁静。”

　　“对不起。”

　　“不管是我，还是梅衿，你都不用道歉。若真要说一声对不起，或许是我，因为到她死的那一刻，我都没有告诉她你还活着。她死前很平寂，也很幸福，她以为她可以去见你了。”花宜想，她心里对梅衿终究是恨比爱多一些吧，不然何以这些年她对路无尘没死之事缄口不提。

　　“于她而言，我死了方是件好事。”梅衿死了，花宜回来了，那么再没任何事能搅乱路无尘的平静了。

　　“她没有杀了我，是因为她知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你不希望我死。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人一门心思爱着你，那便是她。”花宜本以为梅衿会杀了她，但梅衿没有。梅衿只是用她对路无尘的爱，诅咒花宜，诅咒花宜对芒四的爱。每一日，梅衿都会对花宜说同一句话，她说，我诅咒你，诅咒你女儿也将像我儿子一样，爱而不得，凄惨而死。花宜想，既然梅衿的儿子没有死，那么这诅咒大抵并不算数。路无尘当年真是为了她而赴死吗，这个问题，花宜始终没有勇气当面问路无尘。她做不到，是以她不愿相信有人做得到，并且是为她而做。她不想证实梅衿是对的，她不想让梅衿的恨变得理所当然。

　　“但终究是我自己要赴死，这是天意。没有死成，被楼潜西救回落月山庄，这也是天意。”

　　“所以，我一直感激你还活着，感激你对芒四无微不至的关爱。我回来，只是想再见你一面，与你认认真真道个别。原谅我这一生，没有爱上你。这一生，我又何尝爱过其他人。但我想，一个女人，没有爱情，并不是一件太要紧的事。与梅衿在一起这些年，我很自在。我的意思是，虽然被拘禁着，我的心却是自由的。我可以不用爱楼潜西，不用爱程山水，不用爱你，甚至不用爱芒四。当然，我也不爱我自己。正因为这样，我觉得我是自由的。”花宜想，路无尘能听懂自然是好的，听不懂也没关系。这是她一直以来想对路无尘说，也想对楼潜西，对程山水说的话。

　　但路无尘懂她。路无尘懂她的不爱，也懂自己这份注定无望的爱。楼潜西也好，程山水也罢，他们未必不懂她。

　　路无尘只苦笑道，“那么，你也该去见一见楼潜西。”

　　花宜笑了笑，“不了。你替我与他说一声，我尚在人世便好。我既已开口说话，你也不必再隐藏了。我想楼潜西是知道的，他那般聪明之人，即便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早该猜到的。”

　　其实楼潜西知道又何妨，不知又何妨。梅衿带走花宜，这事谁都无能为力。而他，路无尘，留在落月山庄，与他，楼潜西，共同承担这份秘密的苦痛。这秘密，这苦痛，天长日久，竟也使他们各自习以为常。

　　“我要回去了。回到梅园。梅衿已死的消息是我放入江湖，你知道，梅衿杀过不少人。这个消息，于她，于我，皆是一份必要的宁静。她的梅骨鞭，我也随她一起埋了。”

　　花宜转身离去时，听到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路无尘道，“你既是来与我道别，我便也有句道别的话要说，当年我决然赴死，并非因你。我不过是厌恶自己，故而选择放弃了自己。那时我太年轻，眼里只有非生即死这种一了百了的事，并不知人生的路很长，长到哪能不沾惹一点尘埃。”

　　“所以我喜欢你后来的名字，无尘，无尘，明知不可而为之。”这话，花宜却只在心里说，她知道，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他也能明白。过去那些弥弥漫漫落花无言的时间里，他们便是这般朝夕相处，日月相对，无声，胜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