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娟》程浣言

28、28 冰人玉散

　　芒四乃觉察才刚平息的灼烧之感此刻又涌入肺腑，心想这乌栖镇确非一般镇子。众人又惧又怒，中有一人上前大喝道，“你究竟要作甚，我们与你宿无冤仇，你何故杀人？”

　　老者闻此却也只是哼笑，片刻方道，“世道浇漓，人心日下，他今日不死在这儿，明日亦会死在其他地方，如今倒能全个完尸。再者，既有胆来乌栖镇浑闹，多少也该有些能耐吧，现下竟连平常一剑都躲不过，如此无用，死了又有何可讲的。”

　　“岂有此理，你武功再厉害，我们人多势众，未必输你。”人群中又有一人愤斥道。

　　老者朗声笑了起来，“好没道理，难不成你们马不停蹄来这竟是为了送命。也罢，言尽于此，是留是走，自有命数。”语毕，蓬窗倏又阖上，人已扬袖，匿而不现。

　　那人却不罢休，又喊道，“我们原也不过好奇，哪里知你这镇子竟邪气得很。不对，”突然间那人像是想起什么，回身对众人大呼道，“定是刚才镇口处没留心，着了店伙计的道，茶水里准被放了毒。”

　　众人听如此说，暗暗思量了下，越发觉得是这样没错了，瞬时吵吵嚷嚷，懊恼不已，恨不得立马掉转回去寻那茶亭。

　　谁料屋内又传来几声嗤笑，“愚蠢至极，乌栖镇之人岂如你们这鼠目贼心，茶里下毒，亏你们想得出。乌栖镇日夜不歇打铁冶炼，已然炼狱般的存在，这一张一翕全是骇人热浪，当然，你们若说毒气也未尝不可。”

　　“可我们瞧这镇子的人，来来往往，并无异样，为何偏是我们有这焦灼之痛？”

　　众人全耐着性子等一个说法，然屋内之人却置若罔闻，许久不再言语。众人大感无趣，又见已弄出人命，为免再牵祸端，只得悻悻归去。原嚣闹着路过茶亭定要抓住店伙计好生盘问一番，不曾想那茶亭竟像从未出现过似的，布幌子不见了，茶几不见了，就连整个亭子也不见了。众人寒噤，愈发觉得乌栖镇委实诡异，更是快马加鞭，急急往来的方向赶。

　　一行人乌泱泱散去，皆未留意到，芒四并未同行。

　　此时屋内若有琴音徐徐传来，俄而又听老者问，“你怎不同那些人一起走？不怕我杀了你？”

　　芒四道，“我本与他们不是一路人。再者，你又非毒蛇猛兽，我何需惧你？”

　　老者道，“那么你留下，又有何事？”

　　芒四忽忆起那日楼潜西中毒时，然忽忽在旁讲了不少药书杂录，其中提及《搜神记》载古有名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冰玉散，以教神农，能入火不烧。芒四暗忖，莫不是乌栖镇之人，便是服了性似冰玉散之物，故体内比常人多了几分寒气，能御得住这烈火灼心。

　　“你说日暮后外人留镇必有性命之虞，此话究竟何意？若说这热气能将人生吞活剥了，我是不信的。”

　　老者笑道，“你既不怕死，尽管留下便是。只我这儿从不招待生人，你自找地方安脚。”

　　芒四也笑道，“我倒也不至为了这点好奇留此冒险，不过是有事想请教一二。”

　　老者因问道，“何事？”

　　“剑的事。”芒四道。

　　“谁的剑？”

　　“自然是你的剑。”

　　“我的剑？”

　　“正是。你刚才用剑杀了人。”

　　老者笑道，“好没头脑的话，我半辈子打铁铸剑，杀人不用剑，那用什么？”

　　芒四道，“我的意思是，你并没有将剑再取出。”

　　“剑都脏了，我取它作甚？”

　　“我不明白。”

　　“杀了人，碰了血，剑不就脏了，脏了的东西又岂有收回之理？”

　　“所以，你杀过很多人？”

　　“一个人到了我这样年纪，总该杀了不少人的。”

　　“如刚才那般，皆是该死之人？”

　　“你不觉得这样来理解，世间的事就简单多了。”

　　“我看未必。只是你杀一人弃一剑，岂不可惜？”芒四冷言道。

　　“什么可惜？人还是剑？不管是人是剑，都不可惜。剑本就是用来杀人，我在乌栖镇几十载，只做一件事，就是铸剑，换句话说，我只做一件事，杀人。譬如刚才那人，不杀他，我怎知那剑铸得好不好。我只问你，你用不用剑？”

　　“我不用剑。”

　　“可你是习武之人。”

　　“但我不用剑。”

　　“所以你注定不是这江湖最厉害的人。”

　　“我本就不是也不打算是这江湖最厉害的人。”

　　“你既不懂剑，我便懒怠再费唇舌。你且去吧，天马上要黑了。”

　　芒四听得出屋内之人已不耐烦，但芒四并不离去，乃又说道，“我说过我有事要问。”

　　“你不是问过？”

　　“还有其他的要问。”

　　“如果是昨夜之剑，我无可奉告。因为那已不是我的剑了。”

　　“那么兔剑呢？”芒四虽也想问那把能发五色光的神秘之剑，但老者一口回绝，芒四也只好作罢。

　　“你竟也知道兔剑。”

　　“放眼江湖，应该没有几人不知吧。”

　　“也是，我只能说，我已多年未再见过此剑了。”

　　“你见过兔剑？”

　　“是的。”

　　“在澹云山庄？”

　　“澹云山庄？我这辈子半步也没离开过乌栖镇。”

　　“如此说来，莫不是这兔剑曾在乌栖镇出现过？”

　　“不是出现过，而是这兔剑本是乌栖镇所出。”

　　“什么？”芒四直接惊住。她只道兔剑为澹云山庄镇庄之宝，但其实从未想过这剑也许并非一开始就在澹云山庄。

　　“乌栖镇自魏晋时起便世代打铁，什么名剑没铸过？不过是朝代更迭，江湖变荡，如今只剩兔剑名动天下而已。”

　　“既如此，你应知江湖皆言兔剑乃天子之剑。”

　　“我身在莽野，不管那庙堂之事。天已大黑，我劝你赶快动身。你不怕这热气，自有比热气更可怕千倍万倍的。”

　　“我若不走，必横死无疑对吧。”

　　“你既是知晓，又何苦流连不去。”

　　“难道你不怕孤独吗？”芒四忽话锋一转，猝然问道。

　　屋内之人显然没料到会被这样问，乃又笑道，“孤独有甚可怕的。”

　　“依我之见，孤独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十二酒神夏郁烈你可识得？人至暮景，他竟可怕到诓使自己的孙辈相互戕害起来。”

　　老者只轻笑道，“夏郁烈那般的人，做出那般的事，有何可稀奇的。”

　　芒四正欲答话之际，猛觉背后不知何时竟立有一人。芒四慌忙回身直问那人，“你不声不响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这里。”那人不紧不慢，字正腔圆道，“和你一样。”

　　“你方才怎不与他们一道走？”

　　“你这话着实好笑。你不也没同他们一起离开。”

　　“我本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我亦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芒四定睛细看那人，确实面生，不似昨日客栈中人。

　　芒四因问，“那你混迹人群又是为何。”

　　那人答道，“收人钱财，为人办事而已。”

　　芒四虽想问，为的什么人，办的什么事。但也知对方岂会轻易回答，便索性不再往下追问。反是那人冷冷说道，“你可知乌栖镇传闻却是客栈掌柜故意散播？”

　　芒四这才明白，那掌柜独好异闻秘事，更以此聚敛人气，招揽生意。于是又有说乌栖镇历蓄巨乌，专食人腑脏，甚而说那巨乌白日思睡，日暮后方出巢觅食，嗅觉灵敏，能辨镇子里生人气味，故不管人藏身何处，不至半刻便能将其擒走，只留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