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娟》程浣言

27、27 乌栖之镇

　　离开落月山庄后，芒四一人一马，并不忧心往哪个方向去，只随性而行，穿街过巷，一路倒也见识不少景致风物，贩夫走卒，江湖郎中，沽酒当垆，吆喝门市，凡此种种，皆为烟火人间。直至午时，芒四饥肠辘辘，方在一家客栈前停驻。

　　芒四吃碗茶的工夫，店里已陆续坐满了人，嘈嘈杂杂，似乎都在谈论一件事。芒四耐下性子细听，方听出这些人乃是在说一把剑。原来距此处不远有一镇子，叫乌栖镇，镇里的人专以打铁营生，不久前有个铸冶师，淬炼出一极为诡谲之剑，那剑彻夜龙鸣，且有五色之光，心正之人近之，发素光，心邪之人近之，发玄光。

　　芒四闻此，不自觉问道，“那亦正亦邪之人呢。”

　　众堂客原围在一起只顾闲聊，并未留意几桌开外的芒四，此时见一小姑娘突然插话进来，倒一时愣住。唯座中一老者回道，“亦正亦邪，则为青光。”

　　芒四心内自忖，莫不成是另一把兔剑。但想到澹云山庄那剑尚未现出江湖，此剑恐非其配。芒四因又问道，“既是五色，其余二色为何。”老者摇头，表示不知，余众也皆默然。倒是店掌柜走来堆笑道，“既然大家这般好奇，何不妨今夜先在本店歇下，明日赶个大早，结伴前去探个究竟，岂不更好。”

　　众人皆言此话有理。哪知暮色渐晚时，人却走了大半，只留下十许人。见芒四不解，店掌柜乃解释道，“那镇子虽为寻常镇子，只是打铁铸剑，火光血影，终是不详，且偏又取了个乌栖之名，那些胆小畏事者，原也不过图口舌之快，岂肯真去冒险。”这边芒四寻思并无不可去之处，便也坦然留宿。睡前因念及此事，竟自想起墨言白来。想起那夜月朗风清，浪稳潮平，墨言白低声说道，我没杀过人。而后又说，但剑这东西，想来总要杀人的。芒四一个激灵，脊背发冷，便打发自己不作旁想，只早早睡去，待明日与那一行人同去乌栖镇。

　　夜半芒四忽被呼呼风声吵醒，起身推窗，满街落叶如飞斗，空气里全是雨意。然雨并未落下。芒四倚窗发了半晌呆，复又安枕而睡，直至店小二敲门说众人集结，问芒四是否随行。芒四飞快收拾了行装，结账时方发现路无尘给她备下的盘缠竟够她在江湖闯荡半生了。芒四这才好奇起来，落月山庄哪来这么多钱财。澹云山庄盐帮起家，人丁兴旺，后又经营布匹药材，生意如火如荼，富庶自不待言，只是芒四从来不知楼潜西何以一己之力，撑起偌大一个落月山庄。然芒四无暇多想，一行人哄哄闹闹，数马嘶鸣，已往乌栖镇驱驰而去。

　　路面干燥，白云垒结，看来昨夜并未下雨，但那弥弥漫漫的雨气又从何而来呢，芒四虽有疑窦，只不往心里细思。乌栖镇并不远，不到半日，众人已至镇口，此时方觉口干舌燥，便在镇口处一茶亭驻马歇下。

　　端茶的伙计见来者风尘仆仆，便知又是那听了传闻来此凑趣的闲人，因对众人说道，“诸位若是来看剑的，可就不巧了。那剑昨夜里已被人取走。”

　　众人听此忙问，“怎得就被取走了？”伙计道，“自然是剑的主人取走。”芒四亦问，“可知主人是谁？”伙计笑道，“我们这儿的规矩，历来是主顾给钱，我们铸剑，钱货两讫，再无交涉。”芒四道，“听闻那剑很是神奇。”伙计道，“乌栖镇素以剑名动江湖。但凡名剑，总有些秘辛典故。”众人因问，“那剑能发五色光，不知真假？”伙计正色道，“自然不假。”众人又问，“那主人来取剑时，发的是甚么光？”伙计道，“所谓紫气东来，自然是紫光。只是此事说来确实也奇，昨夜那人来时，天地晦冥，风雨大作，须臾间，溪涧盈溢，枯木逢生。直至剑身入鞘，剑随人走，镇子方静穆如初。”众人笑道，“怎听来却像方术，这般神乎。”伙计亦笑了笑道，“信者自信，疑者自疑。”芒四听得此处，忽想起夜半醒来窗外欲雨未雨的情状，不过却只低头自想，并未与众人言。

　　片刻之后，芒四因又想起什么，乃问道，“你可知那剑叫什么名字？我想既是如此传奇之剑，总该有个名字的。”

　　伙计道，“我们但应主顾要求铸剑，不管取名之事。”

　　芒四只好又问，“那铸剑之人可还在镇里？”

　　伙计道，“乌栖镇的人，世世代代，都只在乌栖镇。镇子以外的地方，我们是不去的。”

　　众人大为诧异，因而又问此为何故。伙计却不答语，只说那人自幼失怙，身世孤苦，生性褊狭，不是好相处之辈。

　　众人皆道无妨，既无缘见剑，去会一会铸剑之人也好，总不该白跑一趟的。于是稍作休整，便按伙计所指方向，去寻那铸剑之人。怎料愈深入乌栖镇，空气愈闷燥难耐，大有焦首煎心之感。

　　一行人好不容易在数椽茅屋中寻到了住处，尚未诣门求见，只见半空飞来一剑，直入前方之人心脏，登时马仰人翻，惨呼一片。余者慌然下马来看时，那人已血凝而亡。众人大震，本欲发怒，只面面相觑后方才了然，彼此虽是同行之人，相识却不足半日。于是各自心作宽解，只道江湖里死个无名之辈，再正常不过，既无亲无故，自没有豁出性命去报仇的必要。

　　如此各存心思之际，那屋里之人却如闪电倏然出现蓬窗前，乃见他鹤骨清癯，雪颔霜髯，声如流水，幽幽传来，“你们且尽散去，否则日暮之后，想回也回不去了。”

　　众人只当是威胁，恨恨说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那老者却冷笑道，“我又何需欺你们这酒囊饭袋之徒。乌栖乌栖，日暮而栖。日暮之后，镇子是留不得外人的。你们不觉此刻，体内已如火烧，焦渴难止？再不及时归去，只怕顷刻间便要五脏俱焚，神竭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