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娟》程浣言

24、24 哑毒之谜

　　次日，路无尘命人给楼潜西服下煨好的药物，又在客堂处备好了早饭。饱睡一夜，清晨几人皆神色舒朗，席间言笑晏晏，只芒四偶起身与路无尘手语交代些庄里事务。接下几日，芒四大抵如是，颇为忙碌，然忽忽亦每隔两个时辰，往楼潜西房内诊脉切病。于是整个山庄最闲的人，便只剩辞九与墨言白，两个年轻人，居此一处，你来我往，把叙湖山，共话昏晓，倒也将往日隔阂消了大半。

　　就在辞九计划离开落月山庄的前一日，然忽忽从楼潜西房里出来，神色肃然，对芒四道，楼庄主唤你过去。芒四一时没明白，等反应过来，方知真是楼潜西唤她。原来，在然忽忽悉心调理之下，楼潜西已渐渐能言。

　　但芒四却觉忐忑不定，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大病初愈的楼潜西，回落月山庄那夜，芒四踟蹰楼潜西房前，心里也是这般慌慌落落，好似那悬在崖顶的枝叶，总担心什么时候一阵风过便跌落崖底。芒四忘了自己是如何迈出那第一步的，待她回神时，人已在楼潜西床前立着了。

　　楼潜西半倚枕背，脸虽苍白，却也恢复不少血色。他颇为吃力地对芒四说道，“你寻把椅子，挨我坐下，有些话我要与你说。”

　　芒四依言，对着楼潜西坐下，但楼潜西似乎陷入了无涯的回忆之渊，双唇紧闭，神情飘忽。过了很久，楼潜西方抬眼看向芒四，缓缓说道，“你可记得，三岁那年，你曾被人掠走？”

　　如此掐头去尾的话，芒四只一时愣住，等到她回说完全不记得有此等事时，楼潜西才又说道，“你没印象是自然的，那时你太小。就在花宜屋里，正对梨树的那个窗前，你被掠走了。如果你见识过花宜的武功，你会知晓，要从她眼皮底下把人带走，难于登天。但有一个人还是做到了。”

　　芒四忙问那人是谁，又为何要掠走她，但楼潜西只径自往下说道，“当年花宜为了避开那人，躲入了落月山庄，她若要自保，这江湖便没人能伤她分毫。只是怀了你又生下你，你便成了她的软肋。落月山庄再森严如铁，她也没法做到时刻护你周全，那天，就在你寻常哭闹而她转身去取玩具的短短一瞬，你被掠走了。

　　那人只说，若想孩子回来，需以花宜自己去交换，而落月山庄将花宜藏了这么些年，也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芒四心下戚然，忙不迭追问什么代价，甚至没意识到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在花宜哀请之下，那人答应让花宜陪你过完即将到来的四岁生辰。不过只要那人再一次出现在花宜窗前，花宜便不得不从这尘间消失。你母亲离开时，我并未亲见。确切来说，那人不可能让我见到。不管是花宜，还是我，那一刻，我们的命运，整个落月山庄的命运，都已不在我们手中。”楼潜西凄怆不堪，顿了顿，乃又说道，“自从她选择了你，她便放弃了自己。但落月山庄又何尝不是呢。”

　　“你方才说，落月山庄也为此付出了可怕的代价，那代价究竟是什么？”芒四隐隐有了答案，但她已不敢想象，更不敢面对。

　　“聪敏如你，应该已猜出一二了。没错，落月山庄除我之外，一众人等全成了哑巴，这便是落月山庄不得不付出的惨痛代价。江湖素有风声，说我给落月山庄投了毒，但他们没有一人能说得出我的动机。那人掠走你时留了字条，如若我不投这毒，整个山庄的人，不用一夕，命赴黄泉。起初我自不予理会，但花宜哭了，她说不照此做，落月山庄必将血流成河。花宜从来不是落泪之人，这一哭，我知道，我已无其他选择。

　　于是，我从那人留下的三个毒盒里选了一个，命路无尘待我闭关后操办此事。而我之所以要闭关，乃因为我必须是那唯一没有中毒之人，更因为这毒必须是我楼潜西所投，我必须苟活并默然认下这惨绝人寰的投毒之罪。七日后我出关，发现落月山庄的人悉尽变哑了，包括你母亲花宜。很快我便知道，那另外两个毒盒装的分别是‘勿视’与‘勿听’，而被我选中的则是‘勿言’。所以这毒，不是我投的，却也是我投的。不光我没得选择，你母亲也没得选择，整个落月山庄的人都没得选择，他们如果不哑，就得盲，就得聋，甚至，就得死。这个哑病整整折磨了他们十几年。你问他们为什么不离开落月山庄，但离开山庄，他们又能去哪里呢。留在这里，他们还能有个盼头，也许哪天，他们的庄主，能帮他们解下这毒。

　　两个月后，你被送了回来，还是在梨树前那个窗口。再之后，便是你的四岁生辰，然后是你母亲花宜的失踪。为了保全你，花宜与我约好绝不将此事告知与你，落月山庄的人至死也必将吞下这个秘密。”话落此处，楼潜西忽觉透不过气，乃又凝神看了芒四好一会儿，方往下说道，“事实上，这件事你也付出了代价。落月山庄，没人能逃得掉那人的惩罚。你脖颈处的刀疤，你可知如何弄的？”

　　“那不是我幼时贪玩躲入器械间弄伤？”

　　“落月山庄并无器械间，再者，你年纪那般小，又如何能入得了器械间，玩弄起刀剑？原不过是路无尘编来骗你，实则是你被掠走后受的伤。这一刀，刀疤不浅，可见伤得不轻。那人用意自不难解，你既是花宜的孩子，就须得留着这耻辱，作为血缘关系的代价。无论你长大成什么模样，那人只要见着这个刀疤，便会一眼认出你来。”

　　“那人究竟是谁，或者说，花宜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如此恨入骨髓。”

　　“花宜杀了她挚爱之人。我知道的时候，花宜已经杀了人，躲去了空花观。后为了平安生下你，她又不得不逃来落月山庄。虽在落月山庄时，花宜已改名换姓，甚至自贬为下人，但不到三年时间，那人还是寻上门来。

　　你不是一直好奇程山水是花宜什么人吗，如今我不妨也一道说与你。他不是花宜的情人，亦不是花宜的哥哥。不过严格说起，他算是花宜的师兄。当年花宜欲师从梅衿山人时，程山水正是梅衿的弟子。只是这梅衿历来只收一名弟子，故梅衿决计收花宜为徒前，把程山水逐出了师门，自此废除师徒关系。”

　　芒四听到这里，一时竟不能言，今日楼潜西所说诸事，任芒四此前如何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会是这般。芒四问，那程山水应对花宜厌恶至极了吧。

　　“恰恰相反，程山水一直是心悦花宜的，离开梅衿，让花宜入师门，亦是他情愿之举。如果花宜当年没有遇见我，最后与花宜结为夫妻的，或许会是程山水。即便后来花宜来了落月山庄，程山水对花宜仍照顾有加。他如今掌管偌大一情报司，神通广大，但你可知他当年创建情报司又是为何？”

　　“莫不是为了查找花宜的下落？”

　　“正是如此。只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无所获。我也只能时常劝慰他，也许花宜早已不在人世，而他也该过自己的生活，只有程山水而不再有花宜的生活。

　　原本我打定主意一辈子守住这个秘密，故对你历来冷淡，怕的便是你会缠住我问出当年之事。只是我竟忘了我并不能护你一生，落月山庄不能，澹云山庄亦不能。想当年，花宜是多么自立果决的一个人，我不该低估你的能力。如今我这一病，反倒看明白了往日我有多糊涂。

　　你此刻定是想知那人是谁，虽然花宜讳莫如深，但我心里非常笃定，那人必是梅衿无疑。如果这世上尚有一人能让花宜毫无招架之势，那人，便只能是她。但程山水说，他从未见过一个母亲对女儿能好到如梅衿那般待花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