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娟》程浣言

19、19 相逢旦暮

　　虽先于墨言白与然忽忽离开澹云山庄，但芒四却足足比两人迟了两日才抵达落月山庄。

　　正如辞九所言，芒四本无论如何是不愿再回落月山庄，实乃山庄管事诸般恳求，芒四才勉为其难应了下来。自芒四母亲花宜一夜之间从落月山庄离奇失踪后，便是这个叫路无尘的管事照料芒四一切起居，连芒四一身武学也是由他所授，故芒四待他的情意自比落月山庄其他人都重。

　　芒四漫无目的按辔徐行了两日，走出莽榛，却误入芳甸，绕开陋巷，又徘徊穷街。然晚鸦频叫，早莺催归，两日后，落月山庄门人挑灯来引时，芒四终究还是出现在了楼潜西房门前。

　　时已夜深，墨言白与然忽忽早各熄灯而眠，芒四隔门望着楼潜西屋内的灯，发了一会儿呆，忽觉挺没意思的，便兀自离开了。若是平时，有人这般立于门前，楼潜西早该发觉了。正是这一刻，芒四意识到，楼潜西是真的病了。甚至，芒四隐隐有种预感，或许，楼潜西再也好不起来了。有那么一瞬，芒四感到自己陷入了进退失据的窘态。楼潜西的生死，芒四虽不在意，但非作选择的话，芒四还是希望楼潜西安然活着，只有楼潜西活着，芒四才能带着与日俱增的厌恶，正大光明逃离落月山庄。而一旦如现今这般，楼潜西倒下了，那芒四就不得不像风筝似的被拽回来，被世人一再宣告，她，是楼潜西的女儿，与落月山庄有不可断绝的关系。

　　念及这里，芒四忽又想起辞九，想起辞九的孑然自在。芒四甚至觉得，所谓江湖，便只为辞九这样的人准备，无牵无碍，无拘无束，快意恩仇，生死有命。

　　一径胡思乱想，不觉间芒四竟沿着曲廊绕到了自己的屋前。昔日，芒四母亲花宜，在山庄偏苑辟得这一住处，地方不大，却很清幽，西南隅还有个小小花圃，栽种着桃树梨树，昼夜笑对着那春风秋雨。

　　屋里的灯是亮的。那是路无尘命人早早点好。路无尘没有出现，芒四知道，夜深人阑，不宜叙旧。纵使黑云压城，路无尘所图，也不过是让她能安安稳稳睡上一个好觉。芒四推门而入，屋内一众陈设，洁净如初，睹旧物，思故人，芒四不由哀从中来。但芒四不解。芒四不解自己对花宜的感情何至于这般蚀入骨髓，花宜是生是死又何至于这般让她念念不忘。毕竟芒四四岁以后的人生，已彻底没有了花宜。也许对芒四而言，花宜只不过是一个梦，梦散了，本该归于虚无，偏是芒四抓着梦中残留光景，迟迟不愿松开罢了。

　　在房中恍惚站立片刻，芒四仍旧走了出来。屋前一侧立有一个水缸，里头有一红一黑两尾鱼，那鱼任梨花月影打在身上，愣是一动不动，无思无忧，沉沉睡去。芒四记得，这个地方，倒是常有鸟雀来闲庭信步，鱼，却是一直不曾有的。芒四想，大抵路无尘是寂寞了。芒四静静看着那鱼，看着看着，忽觉得它们也寂寞极了，忽觉出那至明至净的世界原也不过是小小的一方水，几叶莲。

　　日日思君不见君，于这两条鱼，大概每时每刻，眼里都只有彼此吧，遂也不知相思为何物。所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忽然间，芒四恨不得伸手入水，将它们掬出再掷到随便一个池子一条河里。但芒四终究没有这么做。芒四明白，她在看鱼，也是在看水中的自己。她自以为看得真切，其实也不过如此，自以为能逃离得开，但也许兜兜转转仍被命运圈禁回来。

　　芒四索性不再看那一红一黑两尾鱼。霜月清冷，夜风渐起，想及明日还要面对楼潜西，甚至墨言白，芒四忽又悔从中来，也许，她本不该回来的。

　　那日，墨九青见芒四只身回往落月山庄，料定落月山庄逢此遭际，芒四一人处理不来，便唤墨言白随后赶去，毕竟两人已有婚约，由莫言白协以照应落月山庄事务并无不妥。至于然忽忽，既曾师从江北药王碧落寒，有她随行，也好一探楼潜西病之虚实，如此，澹云山庄亦好做安排。

　　且说墨莲时，当夜本欲下山，缁尘阁老却道，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有天下第一酒坊且行坊的小婵娟在前，何不惟酒是耽，优游一回。

　　一番言辞，竟让墨莲时缠绵心动，爽快应下，留宿山中。落月山庄楼潜西之事，缁尘阁老究竟知道多少，墨莲时难免有好奇，但她好奇，也仅为芒四之故。至于辞九是否存有与她一样的心，墨莲时无从知晓。而缁尘阁老道完落月山庄的哑谜后，便只字不再提及，只微微笑了笑，说了句千载相逢犹旦暮，莫学时流轻久困。

　　一盏酒过，墨莲时面有渐红，然一笑春温，已是人月双清。坐上人如玉，既相逢，何匆匆。灯灺酒阑，三人喝至月华收练，尘心消尽，便各自回阁休息，辞九仍旧住回花休阁，墨莲时便在若闲居上寻一小榻自行休憩。

　　次日，有人敲门。芒四以为是管事路无尘，结果竟是墨言白。芒四发现，身处落月山庄，墨言白反倒没有往日的拘谨，也许在澹云山庄，莫言白不过是半个主人，但在落月山庄，莫言白却是十全的客人，而客人，终归是比主人无忧且坦然些。

　　莫言白细细盯着芒四，想从她脸上瞧出些况味似的说，“我与师妹，一早已先行去看望楼庄主了。”

　　芒四避开墨言白的视线，淡淡说道，“劳烦二公子了。”

　　莫言白又道，“四姑娘若不着急，可否同我去见见师妹，关于楼庄主的病，她有一些话要亲自与你说。”

　　芒四别无想法，便低头跟着墨言白一路来至后院，然忽忽正在药炉前同山庄的一个仆从说话。见到芒四，两人都很开心。

　　然忽忽上前拉住芒四的手说，“原以为你会在山庄迎我们，没想你倒晚了两日。这两日，我细细观色聆声，楼庄主的病，不，确切来说，所中之毒，并不很重，只略为棘手罢了。这毒不是直接服入体内，而是通过气体，慢慢沁入肺腑，再蔓至咽喉。此乃木毒，世人不察。中毒者，浑噩不觉，闷若无端，状似暑病，烦躁口干，遂不能言。如今我已请山庄伙计，帮忙调制一些五倍子及香薷饮，且先作为解表之药，再慢慢导养气息，将那热毒吐逆出来。”

　　听到楼潜西毒病可解，芒四瞬时松了口气。她实在不愿面对一个形神日销的人，更不愿因他而被长久困于这落月山庄。

　　然忽忽又道，“昔日神农本草经有言，上药令人身安命延，中药主养性以应人，下药除病，能令毒虫不加，猛兽不犯，恶气不行，众妖并辟。楼庄主此次遭际，实因平日思虑过重，不能安心全身，方被那毒气趁虚而入。待见到楼庄主，四姑娘不妨多劝慰些他，清虚静泰，方为养身之本。”

　　芒四听此，内心不由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