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娟》程浣言

13、13 离开墨家

　　辞九终究没有回澹云山庄。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不甚在乎，又怎会在乎所谓的血海深仇。无亲无友，旁人觉得孤苦，辞九却以为自由。

　　譬如此刻，辞九全无打算，只觉往前走，往雨的深处走去便是了。雨的深处，是雨，也是黑，辞九准备找一家客栈落脚。

　　芒四目送辞九离开了自己。芒四给辞九找了一个理由，那就是澹云山庄没有辞九需要带走的东西。芒四不一样，她只能回去。楼潜西是她的羁绊，只要宿命的线还拽在落月山庄与澹云山庄之间，她就飞不了多远。

　　芒四记得，那日辞九打的是一支墨绿油伞，一身白衣，步子极快，像匹白马，踏水而去。

　　辞九说，伞这东西，终究只能保全一人。两人同打一伞，只会两人都淋湿。

　　芒四说，所以我不与你一道打伞。我宁愿避雨，等雨过去。

　　所以那日，辞九一人一伞，去往江湖。那个江湖，就像那场无声无息的雨，雨中没有什么是需要辞九等待或逃避的。

　　天已是那么黑，辞九甚至看不清自己走入哪一家客栈。但这又有何关系呢，普天之下，没有一家客栈是没有床，没有桌，没有椅，没有茶水，没有酒菜的。既然每一家客栈都有，那辞九走入的是哪一家又有何差别呢。

　　只是这一次，辞九没有屋顶可以睡，也没有窗子可以跳，因为雨还在下着。

　　但雨终究还是停了。芒四回到澹云山庄的时候，天已微明，宴席歇散，一众宾客早无踪影。楼潜西和程山水自是回了落月山庄，不过澹云山庄的人却始终没闲着。

　　议事厅灯火通明。显然过去的这一夜，同过去的这一日一样，澹云山庄每个人都紧张兮兮。

　　芒四在不远处看着厅里墨五微、墨九青、墨言迟、墨言白等一众人的身影，一会儿影子们挨近低语，一会儿又坐下喝茶，一会儿拍案立起，一会儿又颓然无言。

　　看来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芒四又往里细细瞅了一阵，确定墨莲时不在里头，便默默往自己房里去了。

　　芒四本有太多的事可想，但此刻她却连一件都不愿想。她等了太久的雨。心，似乎也被雨水洗净，洗空。独漉谷人来人往，然而没有一个人会在意另一个人在避雨。芒四觉得荒谬，为何街上的人，每一个都有一支伞可以打。就连辞九，都有一支伞。辞九那样的人，居然随身带着一支伞！

　　可是，辞九那样的人，又为何不能随身带着一支伞。辞九，有伞，有剑，有刀，还有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辞九的父母在辞九九岁那年被人杀死了，然而辞九并不想报仇。

　　然而辞九怎么可以不报仇呢？芒四想不通。因为想不通这件事，芒四便索性不再想其他事。两个吴声又如何，两把兔剑又如何，芒四要的，终究不过是一个消息。一个确定她母亲花宜是生是死的消息，然而不管芒四人在哪里，都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她这个消息。落月山庄不能，澹云山庄也不能。但辞九却不这样。辞九的生命里有那么一个人，他可以告诉辞九，仇不必报，那么笃定，那么决绝。芒四终于知道自己为何羡慕辞九。

　　卸下早已淋透的衣物，芒四钻进被褥。三月江南，寒气浸屋，但芒四丝毫不觉得冷。她只是累了，她只愿两眼一黑，快快入眠。芒四告诉自己，天亮后，要去买伞。

　　但窗外，天已大亮。澹云山庄的人，除了墨莲时，没人知道芒四是否回庄，因为没人有余力在意芒四是否回庄。

　　墨莲时见芒四房门紧锁，门前雨迹未干，便知芒四刚回屋不久，遂轻步离开，更吩咐掌饭的小丫头，莫去打扰。

　　昨夜墨九青回庄，便召集庄里一众掌事的去议事厅，吴慕自不例外。甚至连墨言白的师父秋数天和师妹然忽忽都在议事厅呆了整整一宿。

　　墨莲时原想约上芒四，趁吃早茶的功夫，一道去议事厅探个究竟。如今芒四未醒，她忽觉得索然无味，这两起命案，归根到底，与她墨莲时又有何相干呢。她再聪慧过人，终究不过是个女子，甚至，终究对澹云山庄的事关切不起来。

　　墨五微是她父亲，可墨莲时并不爱他。墨言迟墨言白是她兄长，可她并不敬他们。墨莲时自降生以来，便不知她该爱什么该敬什么，因为澹云山庄没有什么是她害怕什么失去的。但墨莲时喜欢芒四，这一点她非常清楚。墨莲时忽然想到，前年上元灯会，她与芒四共同相中的那把镶花折扇，不知芒四是否带在身上。墨莲时已想不起那把扇子长什么样，她只隐约记得扇面有一首无名氏的诗，写得极好，但她又想不真切。也许，就因这样，那折扇就不该是她的。

　　墨莲时离开芒四房前，遂一径往自己屋里走。不过是下了一夜的雨，澹云山庄便似乎笼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迷雾，让人看不真切。远山残翠看不真切，落花红冷看不真切，就连跑来跑去的一众丫头小厮都看不真切。

　　这时，一个人撞上了墨莲时。墨莲时抬头一看，是庄里的另一管事，萧隐。

　　墨莲时便叫住萧隐，问，“事情如何了？”

　　萧隐道，“不管庄主如何探问，那吴慕只锁眉不答。不过就在刚才，吴慕说，他要离开澹云山庄。”

　　墨莲时一惊，忙问，“庄主同意了？”

　　萧隐道，“庄主也拿不定主意。但吴慕说，尸首是十二酒神盗走的。”

　　墨莲时一听，瞬时明白。她早该猜到是十二酒神。偌大澹云山庄，能来去无踪带走两个活人和两个死人，放眼江湖，能做到此事的人，怕是没几个。

　　萧隐又说，“吴慕要去找十二酒神。他只道这是他的私事，他不愿累及澹云山庄。”

　　墨莲时问，“哪里去找？”

　　萧隐道，“吴慕没说，只说他自有办法。”萧隐转身欲走，忽又回头，“有件事，我正急去禀报庄主。莲时小姐是否也一起？”

　　原来停放尸首的地方，出现了一张纸条。起初没人留意，众人只慌张尸首不见，刚刚丫头们打扫那间屋子，才发现香案下有纸条。

　　墨莲时从萧隐手里接过纸条，一看，赫然写着四行诗：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