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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熊榷II(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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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换座位以来,思寒心情最好的一天。
白天语文发了前两天的小测,黄老师没来得及批作文,只按照前面小题和阅读打了分。思寒得99,全班最高。而班里其他同学95分以上的都没有几个,泥巴也被她甩了四五分。
晚上回家作业写到一半,小雨也给自己打来电话。思寒妈妈把小灵通拿过来,思寒还没看到来电显示,就已经听到了通讯录里令人雀跃的铃声。小雨走了之后,思寒就给她单独设了个欢快的铃声,和其他同学来电话的铃声区别开。听到这个铃声,想到能和小雨说话,心情立刻就会变好。
思寒站在小阳台上用妈妈的小灵通跟小雨聊天。秋日的夜晚有些凉,她的心情就像窗外空地上传来的蛐蛐叫声那样轻快。
“罩子叛变王狗熊了?我一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你换位啦?焦焦哭了三天?不可能吧?她是真的还是装的?”
思寒向小雨讲着她转学以来发生的新闻。虽然才开学不到一个月,这段时间里却发生了很多大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小雨听得一惊一乍,问思寒:“黄老师为什么让你调位?”
“泥巴考完试非要来我这看我卷子,我就拿水泼他,黄老师看见了。上课擦桌子黄老师也不愿意。其实是我妈非让我调的。她这两天也老找我事,不知道怎么了,更年期了吧。”思寒说起来还有些愤懑。
“——对了,我问你,我听说你们六年级要全区统考,什么时候?”小雨突然问。
“啊?什么全区统考?”思寒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啊。那你下学期是不是要考外国语?泥巴是不是也要考?”外国语是她们这儿一个私立初中,每年自己出题在全市招生,前九十二名可以免学费入学。传闻那是个贵族学校,一年下来光校服就有十几套。
“……我肯定要考的。但是你问泥巴干什么?”
“没什么,就问问。”
“你不要老把我名字和泥巴名字放一起!玷污我的一世英名!”思寒不乐意听到泥巴名字,又发现小雨老在问考试的事,感觉有些扫兴,还有点疑惑,“咱们能不能不聊考试,聊点别的?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啊?我可想你了!给你发消息你也回得很少,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我可忙了,今天好不容易有空!我跟你说,这边学习压力好大啊,他们都拼命地学习,我现在才知道咱们之前那根本不叫学习。他们体育课都不去上,自己在班里做题,周六周天全是课外班。我老爸老妈现在也给我报了一堆课外班。”
“啊?怎么这样啊?”
“我到这边来才发现,优秀的人太多了,我们根本不算啥。比如学奥数吧,咱们之前都是学着玩的,但是我现在班里好多同学都参加过全国的奥数比赛,还得过奖。”
“我也参加过啊!我也得过奖啊!”思寒听小雨说有很多人比她优秀,心里感觉不服气。但是她五年级的时候参加的全国奥数比赛只得了优秀奖,她觉得这个奖项不高,有些底气不足地反驳道,“我今天考得也比泥巴高了的,语文和数学这次都比他高。”
“你不能光认识一个泥巴呀!全区统考,全区多少人,全国又多少人。反正吧,思寒,我是觉得,你不要那么孤傲。我到了这边来就一直想让你也看看,看看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小雨的话说得诚恳,却似乎催动秋日的夜风拐了弯,句句划得思寒后脊发凉。她不敢深想那隐约感觉到的自身的渺小,硬着头皮辩驳:“谁认识泥巴!我一点也不想听见他!”
这时,屋里传来妈妈的叫嚷。
“思寒,有完没完?你打四十分钟了!”
“没聊完呢!等会!”思寒捂住小灵通,也回头对着屋里喊道。
“你光在这打电话,作业也不写,给我!”
思寒妈妈看她回嘴,便大步流星地冲阳台走过来。思寒手里护好小灵通横眉冷对妈妈来的方向,一副作好战斗准备的样子。
小雨那边听到了声音,就说:“思寒,你妈妈是不是不愿意了?那我先挂了,改天再给你打。”
“没有没有,不用管她——”
思寒舍不得,还想跟小雨再聊两句。可对面已经道声再见挂断电话,她便更加愤怒地掐起腰,对着刚走进阳台的妈妈嚷道:“你干吗!我打个电话都不让打!”
“你打电话,你打多长时间了?有你这么个打法的吗?”妈妈拿回小灵通,扭头就回屋里。
“人家小雨从北京给我打过来,我们都不能聊聊天?”
“她打给你的,还是你打的?”
“一开始是她打的,后面信号不好断线了,我又打回去了。”
思寒妈妈一听,赶紧调通话记录,然后就抬起头瞪思寒:“你还打回去!二十多分钟长途,你知道多少电话费吗?”
“哦,原来你就是舍不得那点电话费,就不让我跟好朋友联系!”思寒气势汹汹一点不心虚地迎着妈妈眼神瞪回去,听到这话撇嘴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叫起来。
“没不让你联系!你做完作业,周末,你们网上聊天,我什么时候管过你?现在作业也不写,一打电话打四十分钟,你看别人有你这样的吗?”
与前几天相比,思寒妈妈这次似乎并没有特别大的兴致训女儿。拿了自己的小灵通,就不错脚地往回走,只是一边走一边扔两句。思寒却不依不饶,掐着腰跟在后面,尖起嗓子一路走一路吼,一直吼到厅里。
“有你这样的吗?!小雨第一次给我打电话,人家就现在找我,我们聊到一半你在那咋呼,让人家也听见了,她以后再也不找我了怎么办?!之前焦焦和嘉儿你嫌人家学习不好,不让我跟人家玩;小雨学习好,你也不让我跟她打电话!你就希望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你就满意了?!”
“行了,这孩子今天没完没了了还。赶紧回去写你作业去。”思寒的爸爸正在厅里用笔记本电脑看球赛,见思寒斗鸡一样追过来,就站起来拦住,试图把她往屋里塞。
思寒反而拨开爸爸的手,反方向冲了两步:“我不!凭什么不让我和好朋友说话!”
“哎呀,什么好朋友呀,我告诉你,你们也就是现在打打电话聊聊天,过不了几个月,人家小雨就把你忘了。”
思寒爸爸快走两步,把仍想冲过去拽她妈妈的思寒拉住,送回自己屋里去。爸爸稍微用了一分力,思寒就反抗不过了。但是一面被推着走,一面听到了这话,立即就回过头来恶狠狠地死盯住自己爸爸云淡风轻的脸。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和小雨永远都是好朋友!”
“哪有什么永远的朋友,你们不过就是同学。就你现在班里这些所谓的好朋友,明年毕业以后,过个一两年就啥也不是了,你找人家人家都不稀得搭理你。”爸爸仍然一脸若无其事,语气也毫无波澜。
“胡说八道!”思寒刚坐回书桌前,听到这话又站起来想往门口冲。
“你不信拉倒。到时候就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了。”思寒爸爸却掩上门转身出去了。
思寒带着怨气摔摔打打地把摊在桌面上的语文卷子折好收起来。
她考好了。语文数学都考好了。距离上一次考试只有几天。
思寒并没有在这几天里发奋学习,还是该怎么样怎么样,顶多没再画小人,可是写完作业照样玩别的去了。她想过的那些继续退步的可怕可能性也没有成真,上次的阅读题就是写得和答案对不上,这次的就是对上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就很随机。
老师们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思寒不屑于把考试比作打仗,但是她本来知道自己该学会的都学会了,水平在短期内也不可能出现什么大的变化。偶尔考得好考得不好,都是正常范围内的波动。
她本来明明是知道的。只是上次考得不好,自己也心慌,就不能冷静思考了。
上次考得不好,妈妈逼着自己调座位。但是这次考好了,她想了想也觉得没法拉下脸来,去求黄老师把她换回来。
卷子上还带着妈妈打电话前签的字。今天刚回到家吃完饭,思寒就把自己考第一的事情告诉爸爸妈妈了。他们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声,没有什么反应。
思寒心里有点不爽。上次自己考得不好,妈妈反应这么大,现在考第一也没有任何夸奖,哦一下就完了。
她还没说话,妈妈的说教便劈头盖脸砸过来。
“这次不是没批作文吗?批了你也不一定第一了。一个小考试而已,不要翘尾巴。”
思寒白了她一眼,拿卷子给妈妈签了字。还是千篇一律的“已阅”。
心里暗生不爽。自己还没从之前考不好的阴霾里走出来——调位、挨训,吵架吵一周,可是这次考好了,别说高兴同样的时间,甚至连半点阳光都没有。半句夸奖都得不到。
不对。什么夸奖。
思寒用指甲擀着语文卷子的折边,把它紧紧夹在书里,如同死死按住这点萌芽的想法。
学习不为老师而学,也不是为家长而学。自己决不会因为稀罕那几句夸奖而把答案亲笔写下,然后把它当作向大人们摇尾乞怜的工具。
——那么,学习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小雨说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吗?
是为了比别人强吗?为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就不能孤傲?她的骄傲难道是因为觉得别人都不如自己,看不起别人吗?
她的骄傲原来这么肤浅?
思寒本来绝对不会这么想的,但是自己觉得比自己心智成熟有见地的死党小雨这样劝她,就不由自我怀疑了起来。
她本来觉得自己知道不应该也不可能靠学习好博取老师和家长的喜欢。西红柿一年级一入学就当班长,那时候老师根本不知道谁学习好。当然西红柿学习也好。但是后来自己学习比她好了,张老师还是最喜欢西红柿,四年级让她当“三道杠”,思寒自己最多只戴过“一道杠”,不久还因为和同学打架被老师摘了。三年级的时候她在学校奥数作文比赛都得了一等奖,升旗仪式一波一波颁奖的时候,都直接站在台上不用下来。回到班里,张老师还是给她的作文打不及格,说她写得三观不正,心理扭曲品行有问题要请家长。西红柿家里住教育局宿舍,她们班好多住教育局宿舍、省委宿舍的,还有学校老师的孩子。这些思寒知道但不懂,从来没多想过,也从来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后来换了黄老师当班主任,对大家一视同仁,除了有点偏心泥巴没有特别偏爱谁,对思寒也是平时看她身体不好就照顾一些,犯了错该教育就教育。思寒很尊敬黄老师,然而上周导致她调位的那件事,虽然一开始确实是她做得不对,但她为了坚持自己的骄傲,还是和黄老师犟了嘴。
如果自己真的像想过的那样考了不到85分,甚至七十来分,她还敢犟嘴吗?
——怎么可能!考这么点分还哪来的脸犟嘴?!
——成绩不好,就连脸都没有了吗?
思寒为自己理所当然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原来无意之间,她也在把学习好当成自己的底气,当成自己骄傲的资本。没有了好成绩,便不能拥有骄傲。
我所谓的骄傲,真的是建立在看不起别人之上的,这么虚伪,这么浮夸的东西吗?
思寒写作业的桌子是个梳妆台,她放下笔抬起头,审视着梳妆台镜子里自己的脸。结成麻花辫的银发在学校呆了一天后有些凌乱,反着泪光的面庞依旧苍白,眉间压着深重的愁绪。她的眼神向来倔强,此刻却充满怀疑,往日外露的锋芒都调转方向直指自己的心。
思寒一直以为自己有着某种风骨——即使还不能理解风骨是什么意思。她以为她是凭着这风骨做人做事,反抗权威,和老师据理力争,对同学真诚相待。可是实际上呢?
哪有什么风骨,不过是仗着自己成绩好。
这和仗势欺人有什么区别!
“思寒,你干什么呢!叫你写作业不写,光照镜子!我看这镜子在这你就不能集中精力,就不应该让你坐这。”妈妈的高声呵斥打断了思寒的思考。她从门口路过,看见思寒没在写作业,而是抬着头看镜子,就训斥思寒。
“那你有别的地方让我坐吗?”家里就这一个桌子可以当书桌,餐桌和电脑桌都不合适。思寒故意噎妈妈。
“我是没有别的地方让你坐,但是我可以不让你照。”思寒的妈妈被噎得冒火,从柜子里拿了条床单,走过来把镜子蒙上了。
妈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思寒的眼泪更滂沱地滴到本子上。
她不让我跟焦焦和嘉儿玩,因为她们成绩不好。小雨成绩好,她也不让我跟小雨打电话。
我考得不好,逼着我换座位,考得好了,又说这有什么好的,不要翘尾巴。
她到底想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我?她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李老师一开始叫我到办公室的时候也说,我做的不是一个好学生应该干的事情,好学生该干的到底是什么?
但是李老师后来没有把我当成苍白的“好学生”了,她答应了尊重我的个性。我自己的妈妈却见我不在写作业,看个镜子都不让我看。
我把妈妈当成妈妈。
她毫无道理地干涉我的交友,粗暴地打断我的思考。
我把爸爸当成爸爸。
他居高临下地践踏我的情感,把我和朋友的友谊说得一文不值。
好像我不应该有思维。
好像我不应该有感情。
既然我把你们当成父母,你们却这样辜负我的心意,那我就把你们当成敌人。
反正我没有感情,不也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
我的朋友们呢?
反正我是仗着自己成绩好,怀着居高临下的心和人家交往的。我不配。
——新悦呢?
思寒双手攥紧,缓缓转头看向橱柜里自己藏宝贝饰品盒的方向。
那几根头绳还没有送给她。
思寒的头绳被黄老师没收之后,又交给了她妈妈。妈妈又把它们放回了饰品盒里。但是思寒看到它们就会想起被老师没收东西、叫家长、一直到调位的这一系列经历,就感觉心情不好,因此不愿意再去拿它。
——新悦,对不起。
我送你的头绳你可能也不一定喜欢。以后有机会,一定送你更好的东西。
你喜欢的东西。
思寒的眼泪从刚才就一直不停,作业本几乎湿透,上面好几行字都洇成糊糊了。她拿了三张纸巾吸水,都吸满了才勉强吸干。但是作业本暂时也不能写字,还要再晾一会儿。思寒把作业本垫高压好,每两页中间都垫上厚厚的纸巾,转身出去把自己关进卫生间。
哭吧。痛痛快快地哭最后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