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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夜色 ...

  •   绛泱湖最西的岸角,堆叠着重重的青山,轮廓在夜色中绵延,仿佛没有边际。
      一轮孤月悬在空中,夜色是浓稠的暗,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是幽深的蓝——这一景被缥缈的水雾笼罩着。只有间或的跃起肥大鲜美的鱼,水面才会荡漾起层层的涟漪。

      小院的临水处,有两条渔舟拴在木桩上。
      而那往日里最是辛勤不过的渔翁,今夜竟未出来撒网。

      屋室中未曾亮灯,湿气从竹帘透进来,又凉又腻。
      杂木圈椅上端坐着一个人,她的一只手罩在扶手上。而她脚边,跪着两个人。

      “那人,可曾拿来什么信物?”
      那道声音,凉凉的。

      一双枯瘦黝黑的手捧着一颗斗大的东珠递了上去,慢慢往下,只见那人被月光照得泛白的头发。他说:“来者奉东珠,说是敬献吾主。”
      室内还是有月光的,只是被割成了线。最亮眼的一缕,是照在一张莹白的脸上,仿若珠玑生光。

      沈南霜捻起那颗东珠,在月光下细细端详,她的一双眼,宛若外头湖中凉沁的烟波。而她眼瞳之中的水光,映出这颗饱藏了幽光的明珠。这么温润、细腻,又是这般的成色、水头,连她也喜欢得很呐。
      “挺会讨巧。”
      谁不知道闻人瑶瑛喜欢这个呢。

      沈南霜把玩着东珠,慢慢问了句:“我记得,你原先是听风堂的掌刑使,是闻人瑶瑛的“鹰爪”。而康乐十年,被她送来了我的流金堂。次年,你便自请来了绛都,是么?”
      那人低头回:“是。”
      “这么说,你也算我流金堂的人了。这一转眼,都有好些年了。”
      那人有些捉摸不透她的意思,却仍答道:“是。”

      沈南霜轻轻笑道:“经年而已,你就敢忘了我的规矩,竟敢妄自擅专,”她眼底寒光毕现,“谁允许你收下这颗珠子的。”
      她声音不大,却若砸在了那人的身上般,闷闷地让他生出痛来。

      那人不慌不忙,只是磕了个头,力道之大,直直碰出了血。他压低声音欲辩:“少主——”
      沈南霜起身,径直截断了他的话。她说:“怀仁山庄与平安镖局争斗,闻人瑶瑛是不想插手的,我也志不在此。而你,出自流金堂中,却敢悖逆我。若此,我便拿你的头颅去洗我的罪——”

      “是紫夫人。”
      只听从晦暗处传出一道声音,原来那一人被阴影藏住。那人抬起脸来,是位中年妇人的模样。岁月在她眉眼留下了痕迹,却又赠予了她别样的韵味。她肃着脸膝行过来,至沈南霜脚边盈盈叩首——此人名唤端素行,善经营,有“点金手”之名。
      沈南霜挑眉不语,只静静看着。

      “此珠为紫夫人洛湘所奉,足有一斗。除此之外,她还要送少主您一个消息。”
      沈南霜:“说。”
      端素行道:“她只说,‘相思自有处’。”

      沈南霜摩挲着刀匣,眸中光影明灭:“她凭何揣测,我难道就非要那个消息不可了?”
      端素行垂眼不言。
      “她想要什么?”
      “只说若有事,会在天聘楼的西厢房明烛至天明,也以东珠为信,第二日午时,您令人携珠赴会便可。”

      沈南霜静静看着她。
      这人实在是太过了,为什么呢?凭借着目力,她看得很清楚她鬓角渗出的冷汗。
      “仅这一颗珠子,我便能要了你夫妻俩的命——说说罢,怎么想的。”

      端素行短促地喘了口气,旋即道:“少主有所不知,纵我青介坊不欲插手,但却早已泥足深陷了。近些年来,惠来赌坊、江月楼被打压的损失自不提,水道、陆路的献贡也不论——只说当年辕门的旧恨,您必然也是记得的。”
      当年辕门那桩旧事三方势力皆在其中,最后是青介坊来担的凶名,而怀仁山庄和平安镖局却落了个一身干净——沈南霜当然记得。

      她着眼细细又看了端素行,只听她道:“纵当年,是小青主年少着了他们的道,但坊主而今的‘罗刹女’之名归根到底是为他们所拖累的。此一桩,足见他们心脏啊。”
      沈南霜负手一退,她右手掌心抵着风刀。若她肯用内力一震,此凶刀出匣,立时便能斩了这个狂言的人。但她的目光扫过另一人,他跪伏却已绷紧的手背:“那你想如何?”

      “以眼还眼,以杀止杀。”
      沈南霜:“杀?”
      好大义凛然,但凭什么拿别人的性命来做筏子?仅一己之私,覆花州儿郎无数。
      沈南霜的目光闪烁不定,好半晌,她才幽幽道,“端素行,你倒是不肯吃亏。”
      “……少主恕罪。”

      “你何罪之有啊?”
      沈南霜两指捻着那颗东珠,却在揉搓摩挲之间给碾碎成了粉。她吹了吹掌心的粉,只在片刻间就给扬了。
      蠢不自知,怪可惜的,这对夫妻。

      端素行这般执念这个“杀”字,也是有缘故的。康乐十二年,死了辕门一众,还折了端素行与翁在舟的小女儿,翁秋云。自女儿亡故之后,这对夫妻便一直记恨着怀仁山庄与平安镖局,从未曾放下过。
      而沈南霜被欺瞒的日子里,只怕洛湘和刘寄奴已是伤筋动骨,过得很不快活吧。

      “罢了。待事了,你再向我请罪吧。”
      端素行愣愣地望着她,重重磕了一个头。她强忍哽咽道:“谢少主。”
      沈南霜避开了。她推开门,月光从外落了进来。

      彼时,她眼尾微弯,似有一点冰冷的笑意。

      “少主,还有一事容禀。”
      沈南霜:“说。”
      翁在舟道:“那昭帝自东湖行游至此,咱们要不要有什么动作——”

      沈南霜踏行一步,她的脸露在了清霜下,摆了摆手:“不要妄动了,我此行并不在绛都。”
      翁在舟一喏,抬头露出一张脸来,赫然是撑船的那位艄公。

      “记住,不要妄动。”
      话落,沈南霜走在了月光下。

      “老头子。”
      端素行抚了抚翁在舟的鬓角,想着白日里他的发色一叹,却不言,而是将他搀起来,一面说:“一转眼,我们都那么老了。好在皇天不负,当年害过我儿的人,报应终于来了。”
      翁在舟回握着她的手,轻轻说:“只是此棋一落,我们的流水……”

      端素行静静望着他,他便再说不下去话了。
      她低声道:“如此,廖右使那边暂且压下吧,毕竟我们还要依仗沈南霜呢。”
      “能成么,”翁在舟的目光一下看向了昏暗的夜色,“别忘了,沈南霜,她可是闻人瑶瑛第二啊。”

      他说的实在是太隐晦了,但老夫老妻多年,端素行还是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只能无声一叹:“会的。”

      天聘楼中。
      流仙喜爱浓烈的色彩,诸如红。她的闺中大多挂着绛、朱的鲛绡纱,配以他色,层层复叠叠,有风吹来,使人如堕烟海;屋内陈设皆是华贵美丽,雅趣非凡。她欢欣这世间的奇珍,遂把它们聚拢在一起,聊以供她悦目。
      珍珠美玉,在她这里都不算稀奇。

      满室的辉煌,加之明晃晃的灯光,让一切都亮堂起来。于是流仙的美貌便如同刀剑的刃,露出了锋芒。
      她长得太好了,眼角轻轻一斜都是一番风采。

      她拢着赤色的披帛,翘着白嫩的腿,烟视媚行——流仙的头轻轻一侧,盘髻的墨发间露了朵娇艳的花出来,几根珠钗点缀她的秀雅,她却打着团扇,嫣然笑着。
      “小郎君,妾这里的酒你还没尝尽兴,怎的就软了呀?让妾来品品,有这般醉人吗?”
      流仙说着话,那绣着鸟雀衔花的团扇一举,反将沈知返手中的杯盏给收了回来。她笑着含了口酒,转将名贵的酒樽一掷。
      那瓷器破碎的声音甚为悦耳。

      沈知返觉得他醉了。
      他听得流仙的声音温软,朦胧,轻飘地若回忆里的一首乡音,浮动着的,都是与故人有关的梦。

      于是他眯着眼,砸吧了下嘴里的味道,耍赖道:“再给我喝一盏嘛,好姐姐!”
      他半扶额,已觉昏沉。手里还展着的折扇却握不住了,径直向地下跌去,落地启合之间,山水隐隐而现。
      流仙以扇掩面,轻笑之间目转星屑,她唤了一声小郎君。
      “罢,谁让您是金主呐。”

      沈知返听了话音,顺杆就往上爬:“要喝甜的。”
      流仙笑着说:“依你。”

      她拍了拍手,两个小奴就再端上来一壶琼液。
      青楼中的丫头机灵得很,她们手脚麻利地放了酒,便退下了。

      流仙放下团扇,亲自斟了满樽的酒,巧笑着推了过去:“小郎君你尝尝,妾房中这些花酒啊、蜜酒的,都是很清甜,却从不腻人的。”
      她说罢又打起了扇,微风流转间,那酒樽里头琼液的味儿更勾人了。

      流仙闺中燃着不知什么香,常人嗅上一口,就醉得软乎乎的。加上酒香,宛然是个销魂窟。
      烫得沈知返身上直冒汗,只觉眼前一片雾蒙蒙的。

      他有点迷瞪了,竟没细听她的话语。沈知返执起酒樽问:“有米酒甜么?”
      流仙哄他说:“这是自然,十多种花拿芯蕊酿的,蜂蝶都喜欢得很,不信小郎君你尝尝嘛。”

      迟来的委屈终于涌上了他的心头,今日沈南霜都不给他尝一尝她说好甜的米酒。
      他满腹心酸,一饮而尽。

      “小郎君,这滋味甜不甜啊?”
      沈知返说:“好甜呀,真的……甜。”
      “那小郎君——有没有许人家啊?”

      他啊了一声,拿烧红的眼眶去看这个美人儿,口中的话却不对题:“你要是累了,便去歇息吧。”
      流仙掩面轻笑:“那小郎君呢?”

      沈知返不答起身,晃了几步醉卧榻上,他蹬靴合衣,复又唤道:“过来开窗,我热。”
      流仙扇面下的笑靥一顿,又佯装无事,施施然起身。她推开窗扉,夜间凉风迎面扑来,沈知返喟叹一声,这才慢慢回道:“会有人来带我走的。”
      言罢,沈知返皱眉看她,“你怎么还不走?”

      流仙闻弦应知雅意,但她却稳稳杵着,再以团扇遮了半张脸,笑着说:“小郎君倦了,妾为您弹一曲助眠罢?”
      沈知返应允了。
      流仙扶着琵琶,转拨了几个音。她纤巧柔美的指尖一顿,又迅疾挑捻了起来。

      她唱了一首小调,清越的歌声自窗中飞出,穿遍了夜里波光粼粼的水面。

      待沈知返睡熟了,流仙放了琵琶拿了团扇,坐在榻边,她转了音腔唤了句:“小客人,吃酒啦。”
      沈知返嗫嚅了一声,算应了。
      流仙又说了几句话,竟勾得沈知返答了一声。
      一道暗影掠了出去。

      流仙也似醉了,她一手慵懒地扶着鬓,媚眼如缠丝。她执扇看着沈知返,眼里都是笑。
      谁看着个小金元宝不乐呢?

      屋内寂寂片刻,鸨母又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她细细看了沈知返一眼,悄声问道:“如何了?”
      流仙笑着:“他只说了一句话,但一句就够了。”她捏着团扇给他扇了扇风,咯咯笑着。
      “这是什么大户人家啊。”

      鸨母终于放下了心,她夸张地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流仙轻轻斜了她一眼,便笑的花枝乱颤。

      色是药,酒是禄,酒色之中无拘束。只因花酒误长生,饮酒带花神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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