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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辛夷 ...

  •   东湖,又叫东珠湖。

      花州以前有一片大湖泊,名叫“阿罗纳”。传说在水泽之国,有位贵族少女爱上了一条鲛人,他们在月夜私奔,却被射杀在了舟船中。一支流矢穿透了这对恋人的胸膛,鲜红的血染透了水面。他们也永远沉眠在了湖底。
      人们惊叹少女的勇气,便把这湖泊冠上了她的名字。
      还有传说,若是有情人站在湖边唤“阿罗纳”这三个字,便会有一尾鲛人嘴衔东珠,破水而出。他们说那是鲛人千年未死,但他记得与少女的约定。

      昔年的阿罗纳湖已经变作了东珠湖,擎江的众水路皆要汇聚在那儿,所以这一处才有了“小国库”的说法。

      而去东湖,必过绛都。
      绛都是一座古城,太老,也太旧了。它的一砖一石,都是被时光剥蚀过的。
      巍峨的城墙伫立百年,而今依稀能看见它的轮廓。

      沈南霜拿胡服换了身旧衣。
      她穿了一袭檀紫长衣,腰挂三枚柳叶镖共一块青石令牌,行走之间,隐约露了双燕羽灰的云头靴来。入了城廓,她背负的刀匣就裹了布。当时登记造册时,此刀始一出鞘,她便被人一瞪,继而飞唰唰记上了姓名,“无缺”。
      “记住了,我是你从平安镖局雇来的镖师。”

      沈知返颇觉有趣,他附在沈南霜的耳畔悄声道:“小沈,是你在花州的仇家太多了吗?竟然换了个名儿。”
      他喃喃道:“……无缺。很好的一个名字啊。”
      少年郎玲珑宝衣,折扇一开抵唇而笑,清朗之意自他周身透出。

      行人流水似的涌进,沈南霜扶着竹编的圆笠,以平静的目光窥探了一眼。
      她知道女墙上披甲执锐的守卫不断来回,摄人的目光一直在搜寻可疑的人物。如果凑他们近些,就能一眼看出他们僵硬的坚毅,宛如是被什么胁迫着一样。
      也怪不得他们如此警惕。圣天子白龙鱼服到此,有些人可不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么。

      沈南霜交过路引,就带着沈知返进了城。

      绛都很热闹。
      沈南霜始一入城,便见行人不论男女,鬓角皆簪了花。软语细音砸砸,这里少见车马的喧哗,多的是水巷与舟楫。远方,亭亭玉立的一尖儿荷梗新嫩,濛濛的水汽氤氲在高桥上,杨柳依依。
      绛都的人喜欢热闹,所以桥边舟中都有乐声传来。
      从绛都至擎南的水乡,河泽罗布,乌篷船摇摇晃晃,载着弹琵琶的歌女,一路软到了庸州的辽城。

      江南,仿佛是一卷朦胧的水墨画。

      “辛夷,望春的辛夷花哎。”
      卖花的是位阿婆,两鬓白发,但岁月不败美人,她戴着一朵辛夷,操着一口南音。
      “姑娘,簪花伐?”
      沈南霜戴着圆笠回首,她竟然问:“多少钱?”
      “一文钱两朵。小姑娘知道伐,买了我滴花,会结如意的郎君哩。”

      沈知返看了会儿,道:“无缺,花好看,你买一朵来簪吧。”
      阿婆嗔了他一眼,“小郎君不解囊呀?”
      沈知返赧然一笑:“我管不住钱财,便把银钱都放在无缺姊姊那里了。”
      阿婆轻轻一笑,不再多言。

      沈南霜从腰带里扣了两文钱出来,买了四朵花。
      阿婆想为沈南霜将花簪上,但她却摇了摇头,婉拒了这份心意。

      沈知返拢着那四朵辛夷,一面走一面问:“小沈不喜欢花吗?”
      沈南霜沉吟片刻,方才嗯了一声。
      沈知返哎了句:“那真是可惜了这春色。”

      沈南霜微有些诧异,怎么这沈知返突然说了一句人话?
      还不待她开口,沈知返接着道:“既然小沈你不要,我便将这辛夷送给天聘楼的姐姐看了!久闻花州流仙之名,比之漆州的雀仙更有姿色。”
      话到最后,沈知返的脸色都有些泛红。
      沈南霜:“……”

      南国一地有九座天聘楼,其中以十二仙为魁首。
      那等风流人物,当真是“百金买一声,千金传一曲”,不知有多少人捧着金银求着见一面。
      沈知返也没例外。

      他是雀仙的入幕之宾,曾经为她犯下的荒唐事儿不在少数。
      当年画舫泛舟湖上,他亲自将一斛明珠掷进水中。“咚咚咚”的数金入了水,只是为让雀仙听一个响,只是为讨美人的一个笑。
      那时沈南霜正在抹净风刀上的血,听到底下人回禀来的消息,不咸不淡地说:“随他去。”

      那是大庆第二年的入夏。
      她失去了秦满儿的消息。

      “小沈,小心!”
      沈知返猛地一拉沈南霜,将她的思绪都扯乱了。她扶着圆笠,看了过去。
      只见几匹骏马飞驰而过,行人纷纷避开,一时嚷声大起。

      马上打头的是位女子,面覆薄纱。
      那一闪而过的模样,却是雾鬓云鬟,明眸善睐,紫衣衬她出尘非常,身上镶佩的珠玉金银错动,只听得阵阵响动随风而来。

      见有人闪避不及,这人直接一挥九节鞭将人抽飞,却是看也不看的御马狂策。
      随侍亦同主人模样,跋扈纵横,徒留烟尘滚滚。

      闹市街巷之中,行人如织,竟能如此嚣张,那必是此地一霸。

      倒血霉的那人直接被抽翻在地,被人搀起来时整张脸惨白。他捂住血流不止的胳膊叫唤,周围的人也纷纷七嘴八舌。
      “真是倒楣,怎么就遇到了闫家那位不讲理的十三娘!唉唉唉!”
      有人劝道:“你可千万莫去索赔,否则更惨,那十三娘铁定会差人将你打出来。”

      众人纷纷应和,皆道这位闫姓娘子的凶悍。

      原来,那是花州刺史闫广博与惠明乡君花妤槿的小女儿,名为秀云。因生得娇美,平素又最受宠爱,故此性子格外蛮横。
      她是花州的土霸王,纵豪奴伤人这事儿也不是一两回了。
      若是有人找到刺史府的大门去,这位娘子非但不认,还要再差刁奴将人打一顿丢出去。

      可纵然再不喜这位闫十三娘,也没人敢指责她什么。

      沈知返附在沈南霜的耳畔:“地头蛇,咱们惹不起。”
      沈南霜的目光一顿。
      她微微抬起头,圆滚的黑色眼珠如剔透的玻璃,似泛冷光的刀刃,在笠檐之间,映进了沈知返的眼底。
      她说:“没有我惹不起的人。”

      沈南霜伸手摸上刀柄,看情形,像是要拔刀了。
      沈知返大惊:“你怎么还要动手了!”
      沈南霜却顺势抚了抚鬓发,反倒是笑开了:“还不走?不走就不吃鳜鱼了。”

      沈知返一愣,旋即跟上了沈南霜的脚步。
      他非常惊奇地说:“小沈,你竟也会同我玩笑啊?”
      瞧瞧这话说的,好似沈南霜是土捏泥塑的,人间的烟火气跟她半点不沾边。

      因此她也奇怪地回了一句:“为何我不能同人玩笑?”
      “这……”沈知返顿了一下,他讨饶道:“好嘛,我的错,是我偏颇了。小沈别同我计较。”
      沈南霜哼笑了一声。

      圆笠下,她的眼角分明没有笑意——斜斜扫过去的余光,只有平静。

      还不到晌午的点儿,沈知返摸着肚子,觉得不饿。他道:“小沈,咱们游湖去江月楼吧!”
      沈南霜:“你不去天聘楼了?”
      “要去的,”沈知返笑说:“也得吃过饭再去嘛。”

      随他。
      这是沈南霜对着沈知返的事儿,最常说的话。

      一尾鲜红的锦鲤跃出平静的绛泱湖,层层水波铺开,摇动碧荷的青梗。
      船渐渐撑散了动荡着觳纹的水面,一排排的荷叶自两边压开。霎时间,水中的鱼儿纷纷惊去。也有一二尾活泼的,潜在船侧。
      “无缺,有鱼哎!”
      沈知返趴在乌篷船头,一手浸在水中。他一掬,竟然捞了一条小鱼出来。

      艄公头戴乌毡帽,干瘦的脸上都是笑意。他以脚躅桨,双手摇楫,一面同沈南霜说着话。
      沈南霜坐在草席上,解了圆笠,刀匣放在一侧。她手中捧着一碗酒,浅浅地抿了一口。

      艄公自家酿的米酒,用粗大的坛子陈着,天上落下阴雨的时候就喝两口暖暖肠胃,这样便不至于得了风寒,又花费银子。
      擎江以南,气候很润,总是阴雨连绵。沿街会种杨柳,春来起絮时,飘飘洒洒散了满江。
      但现在只有零星的一点,还没到那个时候。

      沈南霜尝了一口米酒,说:“好甜。”
      艄公笑着说:“这侬阿妻酿的,她爱这一嘴。侬阿说,小姑娘家家,吃糖,吃蜜,以后生活才能甜蜜!”
      沈南霜牵起唇笑了一笑,却不说话,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无缺,你看,”沈知返在草席上膝行过来,双手捧着一汪水,“我刚碰上的小鱼,它可真灵啊,直直就游进了我的掌中。你说,这是不是同我的缘分?”
      水珠一颗一颗的,自沈知返掌间的缝隙滴落,他掌中的水也在晃动着。

      那尾小小的黑鱼惊惶地撞着以手掌做成的壁垒,水泛波澜,滴落的也更快了。

      沈南霜敛了笑意,颇有些平静地说:“嗯,看到了。”
      她模样冷淡,沈知返反而没了兴味。他啊了一声,便将这尾与他有缘的鱼又给扔回了湖里。
      他说:“你都不觉得有趣,那这还有什么意思呢?”

      沈南霜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无端浇灭了他的热情——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又想到了什么。
      沈知返讪讪地坐了下来。
      沈南霜低声道:“一会儿用过午饭,若无旁事,你自先去天聘楼。待到夜里,我再来寻你。记得,不要惹事。”

      沈知返:“你不同我一道吗?”
      “我还有些事儿呢。”
      沈知返像是被定住了。他在青介坊待了两年,虽对其不甚了解,但就那一点流于表面的,也够他知道青介坊的厉害了。
      他呐呐地张了张嘴,竟是一句话都没说。

      沈南霜喝干净香甜的米酒,便将那有豁口的碗盏放下了。艄公泊好船,沈南霜戴好圆笠背上刀匣,就带着沈知返上岸用饭了。
      在岸边,沈南霜伸出掌心接住沈知返的手。他轻轻一跃,唐草纹的裙襟又轻轻顺了下去——他又嘻嘻笑着同沈南霜说起了话。

      艄公倏地抬了抬乌毡帽,他的一张脸枯皱,眼角的弧度永远上扬,一看就是习惯了笑的模样。
      他又慢慢地摇楫,乌篷船再度划开水面,向别处荡去。
      就好似他与那二人是萍水相逢。那蜻蜓只在水上一点,又悠悠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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