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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梦里魂归云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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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漠寒林,淡淡远山,自远处青山之上次第排下的青松碧柳蜿蜒伸向山麓尽处,一条清澈的溪流自山林间缓缓流泻而下。
未语庭站在这条幽沔轻缓的溪水边,她周身笼罩着淡淡的薄雾,带着点点忧伤,点点寂寞。
她萧索的望着溪水东逝,孤然而立,久久不语。
斜阳轻笼着这片幽土,溪边几棵稀疏的苍柳似是见证夕阳西下的使者,轻曳着枝叶,送阳西归。余晖穿过柳叶,几片淡黄的光晕洒在她纤白的雪衣上,随着枝叶轻舞,稀落的光晕仿似只只翩舞的玉蝶,聚在她周身不舍散去。
此时的她,若说是幽魂,萧雪倒更愿相信她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子。这原本便幽寂的林域,有了她的存在,更似梦幻。仿佛只要轻轻一触,这方清幽淡雅的天地便会随她一起消失在梦境深处。
“这里便是我和溪若时常嬉耍的地方。”就在萧雪快要忘记来这里的目的时,她终于开口,“你待你妹妹如此,可见你是重情之人,我便放心将溪若托付与你了。”
“我会视她如箫。”她二人虽相识日短,却彼此间惺惺相惜,因着这份对手足姐妹如此看重的情义,她也必定义不容辞。
未语庭自是信她:“好,言归正传,我不敢保证,我原本的记忆是否会随我的灵魂而逝,只是七日之后我便会魂飞魄散,时间紧迫,我只将日后你会用到的告知与你。如何应对便只能靠你自己。”
萧雪:“我明白。”
未语庭略一颔首,丹唇轻启,将她的故事幽幽道来。
她们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幸,又或者,这便是此中之大幸。这一世的重生,是上苍给她的补偿,还是老天给她的解脱?冥冥之中,天意所向,谁能道明,谁又能看破?一切生机,皆在红尘路!
听着语庭的故事,温馨甜蜜无忧无虑,她单纯、善良,正如她的年龄,清涩温雅,豆蔻妙龄,却亦不失侠骨正气。
恍然间,萧雪似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也如这般单纯开朗,因着身边有个插科打诨的萧箫,性子里也多了几分古灵精怪。
“七天七夜,顷刻即逝,萧雪,从此以后,这世间你便是独一无二的未语庭,不要难为自己,忘了那五年苦痛,重新来过,给自己机会,把握幸福,我以七天七夜换你五年之苦,愿你幸福。”
幸福,幸福,萧雪喃喃自语,这隔着时空遥远的祝福,却带着她熟悉的语气。抬眸望去,眼前女子,赫然是母亲的容颜,她惊骇地向前一步,母亲却同时退后一步。萧雪心中内疚酸涩,她想,定是因她丢了萧箫,所以母亲失望了,伤心了吗?
“娘,对不起,我弄丢了箫,对不起。”她伸手想要握住她,触及到的却是一阵冰凉刺骨,身侧忽起一阵强风,束缚着她意欲前行的脚步,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终与远山薄雾重合。
“娘,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娘.......”
久不闻声,耳边突然响起一片嘈杂,哭声、喊声、喝骂声、碎语声,交错不断。
“语庭,你睡得太久了,快点醒来好吗?语庭,不要吓我,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醒来啊……”耳边清晰地响起一个女子低泣的声音,声声撞击在萧雪心上,语庭?莫不是此人在叫未语庭?借尸还魂已成了吗?
又闻一老者沉稳恭敬的声音徐徐道:“启禀皇上,语庭姑娘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失血过多导致气血不足,身子虚弱,待老臣开了方子,服用几日,便可见效。”
随即有一道温和而自威的声音响起:“尔等好生照料,有何异样便报来朕知。”
“臣,宗旨。”
那声音吩咐道:“都散了吧。”
皇上?老臣?语庭七日之授,曾提到过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与此相关甚密。
“此时为康熙四十一年,皇恩浩荡,当今圣上亲下江南访察民情,微服至此,不料却遭刺客行刺,正巧我娘遇到,临危护驾,想要以身挡下刺向皇上的刀……我自幼随忠叔习武,所以侥幸推开了母亲,挡下那一刀,可母亲还是没能逃开刺客的屠刀……”
根据当日语庭所述,现下这老者口中的皇上便是指康熙吧。语庭还真是待她不薄,刚一来此地,便有幸成为千古一帝康熙的救命恩人,这诡秘而荒诞的遭遇,是造化还是劫难,她也只能且行且看了。
康熙大帝,曾经只在阿公故事中出现的人物,如今已真真切切的在面前了吗?似梦非梦的一场身经途程,跨越前世今生的鸿河,云烟飞逝,千帆待尽,前生却更似一场荒谬的梦。风过,雾散,前一世的萧雪抑或者未语庭已是曾经沧海,这一世,这一刻,她是重生的未语庭,痛苦,仇恨,已随风而去,融于雾中,如未语庭离去时的低语,七天七夜换那五年之苦,那一世的情仇苦恨早已在她闭眼的那一刻封藏在了前世。
恍惚中,伴着关门声轻响,周围一片寂静。
几日以来,语庭终日昏昏沉沉,时常听到有一女子在耳边絮絮私语,或而巧笑嫣然,或而低泣哽咽,私私语语皆是对幼年稚子的甜蜜回忆,对闺中姐妹两小无猜的沉溺贪恋。
半梦半醒中,便闻耳边絮语又起:“语庭,我知道吟姨走了对你打击很大,所以你便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愿醒来吗?那日吟姨告诉我身世之谜,我到如今还似在梦中不曾醒来,语庭,你醒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前世未语庭的记忆并没有如她们担忧的那般全然随她离去,存留在记忆中的好多细节此刻便随她春雨般的低絮缓缓开启。
康熙的到访并非偶然,也正是这不似偶然的偶然,牵起了太多不可思议的前尘往事。她犹记得语庭回忆里,母亲说出“康熙是溪若的生父”时,所有人震惊的表情。
这又是怎样一段数年难解的孽缘孽情?前世的故事,曾经的他们,不该发生的却情不自禁,不该承受的又不得不背负。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于她不过是局外旁观,于溪若而言却无异于惊涛骇浪。他不是别人,是万人敬仰的一国之君!她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又该如何呢?
如今她已是她的至亲,既已允诺了他人,此后便该真心护着她的。
异空新生的语庭努力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依然是那百年后便熟悉的容颜,梨花带雨,惹人怜惜,是她是箫都已不再重要。
她虚弱得抬手轻唤:“溪若……”
身前佳人惊喜抬头,握住她的手叫道:“语庭,你醒了?”
“嗯”她抬手拭去溪若脸庞的泪:“别怕,我没事。”
溪若侧首将即涌而出的泪拭去,再回头便笑着对语庭道:“我去打水,给你擦擦脸。”说罢便起身出了屋子。
语庭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一声,掀开锦被,起身下床。
在床上躺了数日,身体并未痊愈,脚下无力虚浮,身子轻晃了两下便向前倒去。
一双坚毅有力的手,在她倒下之前已稳稳地扶住了她。语庭只觉握着她的手冷若寒玉,借着那人之力,她勉强站直了身子,侧过头看向那人,这一眼,她撞进一双幽深墨黑的眸,好似广袤无垠的夜空,深邃、沉寂,看不透的静默如夜,那其中无波无澜无情无绪。
她就这样看着他,他也如她这般看着她。
一阵微风自门外吹来,袭过他二人之间,也惊破了他们相视无言的微妙异感。语庭稍感凉意,身体不自觉地微微轻颤,她颔首对那人道:“多谢公子相助。”
“身体尚未恢复,还是静养为好。”他的话语清泠如他身上的气味,雨后青竹般清爽。说话间,他便已扶她朝那樟木红漆床走去。
距床不过三步之遥,语庭却觉得走过这段距离异常漫长。待到她坐到床上时,那人的手便也随之离开了她。
溪若手中端着盛水的铜盆进了屋,看到这屋内一坐一立的两人,好奇之余,眼中还似带有几分惊喜和期盼。
语庭正犹豫着不知要说什么时,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溪若,便笑着唤她:“溪若。”
溪若缓步行到那人面前,俯身行礼,轻道了声:“四爷吉祥。”
四爷?语庭猛地抬眸看向那人,不料那人也转眸看着她。语庭压下心中的惊讶,平静地垂眸避开他的注视:“民女不识四爷尊驾,冒犯之处请四爷恕罪。”
那人眼中不显喜怒,听到语庭的话也仅一颔首以示受之,墨深似海的眼眸微转看向溪若:“既已转醒,便去请太医来复诊。”
如此平凡的一句话却带有一种不容他人抗拒的力量,溪若不自禁的恭敬回话:“谢四爷关心,民女省得。”
那人目光不露痕迹的掠过语庭,似在回应溪若的答话,又似只是对语庭而说:“姑娘救驾有功,该当如是,姑娘好生养病,告辞。”
那人言罢便转身向门外去了,溪若急忙向那背影作福:“恭送四爷。”
待那人走远些了,溪若才似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语庭,却发现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外发呆。溪若回身将铜盆放在盆架上,在她膝旁蹲下,握起她的手叫她。
语庭自门外回神又茫然不解地看着溪若:“怎么了?”
溪若被她的样子逗得笑起来,她狡黠地笑问:“你在想什么?”
语庭专注地看着溪若脸上那熟悉又久违的表情,一时感慨一时欣慰,她轻抚着溪若如玉的容颜说:“在想溪若好像长大了。”
“啊,就这个也能想得出神啊?”溪若细看着她的面色故作失望的拿下语庭抚着她脸的手,“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吟姨还说我是姐姐呢。”话一出口,她顿时后悔,忙又道:“对不起,语庭,我……”
语庭见她神色如此紧张,握着她的手力道便加重了几分将她扶起:“不用担心我,娘在天之灵也希望我们活得开心,我不会让她失望。”
这番话给了溪若很大的勇气,这些天她自己都在回避吟姨已故的事实,却不料语庭如此坚强,她乖巧地忍着泪意避开语庭的注视:“折腾了这么久,你躺下来休息会儿,我去请太医过来。”
“不用,这些天你一直累着,也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你这一刀伤得不轻,马虎不得。”溪若小心谨慎地扶语庭躺下,盖好锦被,“我去请太医,很快回来。”转身又匆匆出了屋。
语庭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头顶的浮云笼烟罗帐,有些无奈地长长呼出口气,这样养病,恐怕等伤养好了,连路都不会走了。
她从锦被中抽出手,无意间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体,侧头一看,竟是一支碧玉箫。她艰难地坐起身,拿过碧玉箫,便信手奏起一曲紫竹调。
箫音初始,犹如雨后初霁的一池碧水清泠玉洁,碧池如镜,忽有三两只蜻蜓轻点而过,蜻蜓盘旋而上,池中漪涟层层激荡。箫音忽转,池中青莲丛丛,临风而傲立,幽香阵阵飘,引群蝶嗅香而来,空中池中彩蝶争纷起舞,幻蝶幻梦,蹁跹而至。箫音渐缓,风轻止,幽香逝,群蝶散,碧池如初静。
溪若与太医循着箫音一路行来,至门口竟止步不前,直到余音散尽,溪若方回过神来,向同行的太医微微躬身道:“太医请。”
语庭见他二人进来,便将手中碧玉箫放置一旁:“回来了。”
溪若答应着将随行的太医引至前边:“这位是宋太医。”
语庭略打量了一下宋太医,微颔首:“有劳太医。”
那太医上前一步:“不敢当。”他朝语庭伸出右手又道,“姑娘,冒犯了。”
语庭配合地伸了手来,溪若将近旁的圆形木凳置好,请宋太医坐下,以便诊脉。
那老太医一手替语庭诊脉,另一手习惯性的捋着颌下的花白胡子,一双眼睛明晰有神,不时地点点头。好一阵时日,才起身道:“姑娘自身的养伤之法很是独到,老夫行医多年不曾见过如此周复之法,如今姑娘已无大碍,只要悉心调养,必能恢复如常。”
语庭知道这独到之法定是指她卧床半月之久不曾醒,只靠一些草药便可恢复得如此神速,也知自己异于常人的恢复之法必是因为那借尸还魂之术,便也不多言其他,只道:“多谢太医。”
老太医道:“姑娘不必多礼,老夫告退。”
溪若送老太医出了门,那老太医又嘱咐了一些调养的法子,方才离去。
溪若进了屋就嗔视着语庭道:“太医说要你悉心养伤,你竟还吹起了小曲。”
语庭笑她小题大做:“整日在屋里很闷,这箫不是你拿了给我解闷的?”
溪若奇怪道:“咱们府上哪能有这样的珍品,是四爷那日送来的。”溪若没有注意到语庭脸上的变化,絮絮说道,“以前也不曾见过你喜好箫的,怎么那日受了伤就硬是要支箫呢?”
语庭收起笑容问:“溪若你告诉我,那日究竟都发生了何事?”
溪若看她严肃的样子,也不敢玩笑,在语庭身边坐下,将那日的事稍一回忆细细道来:“那日你替吟姨挡了刀便倒在皇上怀中昏迷不醒,是四爷抱你回的屋,随行来了很多人,皇上还下令让官兵包围了咱们的府院。府内府外戒备森严,皇上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就连皇上都在咱府上不曾离开过。皇上还专对随行的太医下了旨,务必将你救活,谁知你昏迷中拉着四爷的手不放,直哭着说,你丢了箫,娘不会原谅你,还……还嚷着让娘不要丢下你。”那一日的惨烈凄慌,每每想起都令人心痛胆寒。
原来她梦中所触的那片冰凉刺骨是握着他的手吗?
溪若擦了泪,又道:“谁知隔日,四爷就送来了这支碧玉箫,说是皇上所赐。”
语庭看到溪若说起皇上时,满眼渴望与期许,不由得又暗叹一声。她昏迷了这么久,差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立时又问道:“溪若,我昏迷了这么久,娘的后事可被耽搁了?”
溪若道:“放心吧,忠叔已经办理妥当了。等你好些了,我陪你去看吟姨。”
忠叔?语庭疑惑道:“为何我醒来到如今也未曾见过府上其他人?”
溪若道:“我不放心别人照顾你。”随即转换了话题:“刚才那支曲子真好听,可有曲名?”
语庭的眼神穿过溪若看向很远很深的地方:“蝶恋花。”
溪若默默一念,甚是神往:“好诗意的名字,语庭,你教我好吗?”
蝶恋花,这是箫最爱的调子,她凝视着溪若,展颜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