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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番外 廿七 ...

  •   她生于腊月廿七,父亲连名字都懒得为她细细斟酌,便以廿七为名。
      梁廿七。
      黎国被屠后的第四年盛夏,二十三岁的廿七在滂沱大雨中伫立于大晟皇宫西偏门外,等待着宫中之人的好心。一如七年前她被送往黎国和亲那日,同样的巍峨宫殿,同样的暴雨如倾,同样的雨中等候。
      彼时的廿七,心中满是恐惧,身前尽是未知。
      此时的廿七,清楚地知道在眼前的皇宫之中,有她仅见过几面的父亲,有她青梅竹马的太子哥哥,还有那个将她当做可弃之物丢去黎国的大晟皇帝。她明白自己将面对什么,也知道她怀中的三岁孩童是她得以重回大晟的唯一理由。
      七年的时光,磨尽了她当年的青涩,塑就了她而今喜怒不形于色,悲悸皆压于心的沉稳与审慎。
      苦等三个时辰,裤袜都已被雨水打湿,渗入刺骨凉意,廿七为怀中的孩童裹紧衣衫,直立如初,未曾打过一颤,身旁为她撑伞的莫墨也同样不动如山。
      天色渐暗,太子派来的侍卫终于驾马赶来,将廿七一行人迎入宫中。
      居所是宫中西北角的荒院,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偏僻但安静。廿七伸手摸了一下桌面,一层又黑又潮的泥灰粘在她纤细的手指上。
      “是太子哥哥的意思?”廿七仰头问。
      侍卫苦笑一声,并未直接作答,“院里有水井,让莫墨帮姑娘收拾一番,总还算是个不错的住处,虽偏远些,好在远离喧嚣,您说呢?”
      廿七颔首浅笑,“冯侍卫来迎我时,可是被什么人或事拌住了脚?”
      侍卫笑而不语。
      “是那位太子妃吧?这皇城里不愿见到我的人甚多,但也只有她会做此事。”
      侍卫沉吟片刻,开口:“姑娘且听属下一句,归国不易,骨肉血亲该念还是念着些的好,姑娘好过,殿下也不会难做。”
      “那是自然,就算太子妃不认我这个姐姐,她也永远是我的亲妹妹。后日的太子婚宴,我一定会前去道一声恭喜,祝一句好合。”
      “明日…明日会有人来接姑娘观礼,待打理齐整,姑娘便早些休息吧。”言毕,侍卫便着急忙慌地离开了。
      明日?婚宴不是后日吗?明日要观什么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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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莫墨一同将住处收拾妥帖已是后半夜,廿七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早已熟睡的孩童身边睡下。
      那一觉很沉,也许是因为身累,也许是因为以后的心累。
      廿七是被身边的孩童推醒的,睁眼便见他正忽闪着眼睛望向自己。
      “娘,我饿了。”
      廿七拍拍自己的脸颊驱散睡意,“娘去给你拿干粮。”
      孩童撅起小嘴,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还要吃干粮吗?”
      是啊,吃了一路干粮,他从未抱怨过一句,如今落脚皇宫,为娘的也是该为他换换口味,嘉奖他令人心疼的乖巧懂事,可初入皇宫,危机四伏,又能去哪里为他寻得佳肴呢?
      正在她为儿子的吃食犯愁时,屋外传来了细微的交谈声,牵着儿子出门才知道是皇后派来了嬷嬷,正告知莫墨要接他们去观礼。
      那嬷嬷看起来很眼熟,想来应该是离宫之前见过,但也实在想不起具体的称呼,见她还算和善,廿七便试探地问:“不知嬷嬷那里可有饭食?宁儿早起还未进食,眼下有些饿了。”
      嬷嬷不动声色地观望了她片刻,答:“那正好,老奴建议两位姑娘也别吃了,这就走吧。”
      这番语意不明的话让廿七不由地同莫墨对视了一眼。
      莫墨心领神会,问:“听您的意思,我和小公子也要一起去?”
      “正是。”
      “敢问是观什么礼呀?这般隆重?”
      “二位去了便知。”
      廿七明白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便以整理仪容为由,偷偷为宁儿带了些干粮,以备他实在顶不住饿。
      嬷嬷带的路是演武场的方向,廿七年少寄居于皇宫时常常跑去偷看太子习武射箭,十次有八次都会被发现,满脸汗珠的他总会冲廿七露出欣喜的笑容,那是寄人篱下的日子里最明媚耀眼的一抹春色。廿七一直等着那抹春色将自己拉出冰窟,谁承想等来的却是和亲的一纸诏书。
      大晟皇帝原本有七个儿子,其中四个还未成年便夭折了,余下的三子只有太子是皇后嫡出,从小便当做储君来培养。正因为没有公主,当年决定和亲时才让朝堂上下商讨了整整三天,最终定下了廿七——大晟手握重兵的第一将军梁国勋的庶女,在梁将军的嫡长子梁尚章以皇帝爱才为名,实则为父做质被送进皇宫时的添头,梁府嫡母派去照顾自己亲生儿子的女仆。
      廿七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她被当做麻痹黎王的弃子送去和亲,与皇帝有没有公主,其他大臣的千金够不够尊贵,皇室是否将她当做公主教养通通无关,只是因为她的牺牲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包括那个曾许她共白首的太子哥哥,尽管他也曾为此哭过闹过抗争过,终究还是接受了这个无力改变的事实,毕竟,梁将军那个嫡出的女儿梁尚昭才是与他订有婚约的人,他没有立场替廿七拒绝这场和亲。
      至于廿七,谁会在乎一个爹不疼又没娘爱的十六岁庶女在异国疯王手中会经历些什么呢?
      强压下心中的万千感慨,廿七三人已抵达演武场,在角落里落座后环顾四周,发现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些人,有些在她的送亲仪式上见过,有些则完全没有印象,但大多是身着朝服的人拖家带口,大概所有的官员及其眷属都要到场吧。
      临近晌午,主座上的重要人物才一齐入座,皇帝,皇后,太子,准太子妃,两位王爷,还有梁将军与梁夫人。至此,廿七仍不知是什么样重要的典礼,需要在太子大婚的前一日召集皇城中所有亲贵前来观看——直到演武场中央被带上了一群身着囚服的人。
      观礼,观的是一场行刑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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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七原本以为,因为太子大婚,自己对太子妃没了威胁,才被默许归国,可当她坐在演武场的不起眼角落,看到即将被行刑之人的面庞,还有皇后、太子、准太子妃与梁将军夫妇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才恍然大悟——或许斩杀亡国之君的典礼是为了立太子之威,涨大晟之气,但让她亲眼看到曾经的夫君一族跪在大晟的演武场上如待宰的羔羊,一定是有那么一丝原由为了宁儿。
      她明白自己从来不重要,但宁儿是在太子亲自率兵屠灭黎国后,留居黎国行宫的半年里怀上的,因此宁儿的身份不论是黎国遗孤还是太子私生子,大晟皇室都不可能让他流落在外,一念余孽,一念皇子,一念斩草除根,一念荣华富贵。太子即便再确定宁儿是自己的骨肉,也只用廿七为国和亲远嫁的功劳,替她争取了一个自证的机会。皇帝皇后当然不会明面上对和亲公主动手,但因病因祸而亡却是轻而易举,所以,表演好眼前的行刑观礼是廿七唯一的出路,毕竟主座之上人人皆以为,大概没有人会目睹自己孩子的生父被斩首而无动于衷吧。
      “娘,那些是什么人?”宁儿仰头问。
      廿七远远地同太子对视一眼,答:“你父亲的敌人,黎国的王室,而今的亡国囚徒。”
      “真的要让小公子看这些吗?”莫墨拧着眉头问,“会不会太残忍了?”
      主座上的人对她所做的一切,又岂止是残忍两个字得以囊括的?可廿七不能恨,至少不能明面上恨,她的儿子若想活下去,只能坐实太子私生子的身份,以后不论是做个闲散王爷,还是个穷酸皇子,都得仰仗那些她本该恨的人。
      “刑场上的人,对我也很残忍。”廿七淡淡地答。
      莫墨想起在黎王宫中初见时廿七满身的鞭痕,满衣的血污,还有那双无助惊恐的眼眸,心头顿时有些犯酸,“姑娘受苦了。”
      那位亡国之君即将血溅演武场前,莫墨伸手遮住了宁儿的眼睛,那是她看着出生、长大的孩子,她不忍心在三岁的宁儿眼中留下血腥,更不忍在他日后的人生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阴霾。尽管莫墨清楚廿七狠心决绝的用意,但还是为宁儿挡下了眼前的一切。
      廿七冷冷地看着刑场上一个个滚落的头颅,又挨个望向主座之上的每个人。
      当晚,廿七躲进茅房,吐了半宿,本就没什么东西的胃里最后连酸水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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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与梁尚昭的婚礼,排场之大甚至不逊色于太子的册封典礼。
      然而这一切与廿七无关,她的居所被禁军看管,连为自己的青梅竹马和亲生妹妹送一句新婚祝福的机会都没有。直到入夜,太子与太子妃入了洞房,皇后才召见了她。
      “梁廿七,拜见皇后娘娘。”廿七俯身跪地,尽显恭顺谦卑。
      “你不必起身,有些话,就该跪着听,”皇后高高在上地开口,“你出身卑贱,又嫁过他人,本宫原是不愿你这腌臜之人入宫的,奈何我儿重情义,认为你生下了他的骨肉,以与梁氏嫡女的婚约为威胁,央求着我留你在宫内。可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一个被养在宫里的外室,当该安守一个外室的本分,不该是你的,不得肖想。若再魅惑太子做些出格的事,第一个拿你的儿子开刀。本宫的话,可听明白了?”
      廿七的身体更加贴地,“廿七明白,必当恪守本分,绝不逾矩。”
      “算你懂事,”皇后悠悠抱起臂膀,“太子新婚,当与太子妃举案齐眉,你可知本宫何意?”
      “廿七明白,若太子偷偷来见,必当规劝太子与太子妃和乐,再告知娘娘。”
      皇后冷笑一声,“去了黎国七年,当真懂事多了。”
      “谢娘娘夸赞,太子妃乃廿七胞妹,不知廿七是否有幸能向太子妃道声喜呢?”
      皇后打量着伏在身前的廿七,“新婚后三日,太子归朝,便趁那个时候去吧。想来黎国穷乡僻壤,无甚宝物,让嬷嬷带你去选一件作为贺礼,免得出手寒碜,污了本宫儿媳的眼。”
      “娘娘考虑周全,廿七谢过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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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尚昭不喜欢她这个姐姐,十分的不喜欢,若没有她,梁尚昭早在自己十七岁成年之时便能与太子完婚,何至于拖到四年之后的今日?所以即便廿七对她卑顺至极,梁尚昭这个太子妃还是横竖不待见她。廿七日日来请安,她便日日为难,打个耳光,踹上一脚,扎上一簪,比家常便饭还要家常。
      廿七则逆来顺受,从始至终保持着她那份卑躬屈膝,仍旧锲而不舍地向皇后晨昏定省,向太子妃天天问安,对太子的幽会也如她所言,规劝并告知皇后。
      入宫的次年,晟皇驾崩,太子即位,成为大晟新皇,正式接管大晟。
      不久,廿七便被册封为梁才人。虽晋了位份,但后宫之中,还是以太后与皇后为尊,仍居住在西北荒院的廿七不改曾经的恭顺,一如既往地请安问好。但皇后却并没有如她日日的请安祝词那般平安顺遂,在产女后的一年里卧病不起,最终没能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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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儿七岁时,晟皇除了先皇后诞下的公主,再无别的子嗣,太后几乎找遍了皇城中的名医,看了这个妃看那个美人,看了晟皇,甚至还看了廿七,都无济于事。
      太后去往廿七住所时,她正在井边洗衣服,“宁儿,这个大晟的晟字少了个点,没发现吗?”
      宁儿仔细看了看在地上的“大晟”二字,笑着说:“是孩儿写错了,再多写几遍。”
      莫墨递过来一片干叶子,“小公子先吃了今日的芝颐草再写。”
      廿七问:“莫墨你吃了吗?”
      “吃过了,”说着抢过廿七的位置,“我来洗吧,姑娘专心教小公子。”
      廿七将湿漉漉的手擦在身上,尴尬一笑,“我也才疏学浅,能教什么呀,以后宁儿不做个白字先生我就谢天谢地了。”
      太后在门口看得清楚明白,此时方才带人进门。
      廿七立马俯身跪地,“不知太后驾临,小院杂乱,唐突了太后娘娘,请娘娘降罪。”
      莫墨也拉着宁儿跪下。
      “起来吧,”太后四下望去也并无可以落座之处,直截了当说明来意,“宁儿在你身边,确实不会有什么出息,今日起,宁儿随哀家入长倾宫,亲自教导。”
      廿七仰头带着哭腔问:“太后娘娘是要将我们母子分开?”
      “宁儿是我皇室血脉,若由你这个见识短浅的女人教养,岂不辱没了我皇家名声,梁廿七,你该谢谢哀家,能得哀家亲自教导的,又有几人?”太后瞥了一眼身前的廿七,“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你的身份,会是你儿最大的污点。”
      廿七已经泪流满面,看着身侧也抽泣不止的宁儿,缓缓将其揽入怀里,“太后娘娘是你的亲祖母,会好好教你的,你要乖,听祖母的话,不可以淘气懈怠,知道吗?”
      “为什么娘亲不能一起去呢?宁儿想娘亲了怎么办?”宁儿徒劳地抹去脸上的泪水,眼中的泪水却愈发肆意涌出。
      “娘亲在这里住惯了…”
      “够了,”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你这破院,哀家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带走。”
      宁儿哭闹着,挣扎着,被两个嬷嬷夹带着离开了住了四年的院落,此后,长倾宫内,锦衣玉食,高文纤墨,如同踏入美好的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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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遵照先皇遗诏,新皇即位三年后,暗蝠营才由其亲自接管,才见过红黄蓝黑四位营掌,红蝠营掌便遇刺身亡,其余三营立时整顿,以待皇命。
      宁儿十二岁时,新皇仍旧没有如太后所愿开枝散叶,好在两位王爷相继离世,异心的皇族和朝臣也一个个离朝的离朝,病故的病故,皇权依旧稳固。太后在弥留之际将宁儿托付于太傅教导,待国丧期满,宁儿正式被册封为大晟太子。
      至此,屈居荒院九年的廿七终于得见天日,就连梁家主母也开始进宫向她问安,作为太子生母的她,名正言顺代理后宫,贴身照顾身体每况愈下的新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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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新立后的第三年,年仅三十五岁的新皇在缠绵病榻近一年后,药石无用,难以回天,终是走到了生命的尾声。
      廿七抱着奄奄一息的新皇,问:“太子哥哥,可后悔过?年少与我互许终身,后又将我送给黎王,灭我国度,杀我夫婿,再将我迎回大晟。而今,你身边只剩我了,不过,宁儿已长成,不再需要你当他的父皇,你很快可以去见你的皇后和母后,告诉她们,大晟即将交给一个黎王后人。”
      “你…”情绪激动的新皇呕出了一大口血。
      “我回宫后见你第一面,”廿七用袖口为新皇轻轻拭去嘴角的血迹,“曾问,太子哥哥可还记得娶我为妻的誓言?你答,不过是年少无知的戏言,何必揪住不放?”廿七自嘲地笑了,“你愿意守诺时,那便是誓言,你不愿守诺时,那便是戏言。”
      “我竟不知,你恨我…”新皇气息清浅,费力挤出几个字。
      “是,从那天起,我对你仅存的不忍之心荡然无存。黎国国破前,为了保护我,夫君给了我一顿鞭子,那是他第一次打我,我看得到他眼里痛心,但正是那顿鞭子,让你看到一个受尽折磨的和亲公主,怜悯之心和青梅竹马之情让你很快便陷入了我的温柔乡。”廿七轻抚着新皇的脸颊,“你大概不知道我的身体是剧毒吧?你离开黎国的那四年,我生下宁儿后,便按照夫君留给我的黎国秘法,将自己萃成了毒人,只要在我身边的人,都会慢慢受到毒害且无从察觉,唯有黎国特产的芝颐草可解。猜猜看我都给了谁解药?”
      新皇的目光开始涣散,身体不停地发着抖。
      “莫墨和宁儿常年服用,自然无碍。我曾献给太后几株,想必是吃了,才如我所愿多捱了几年,好帮我教导宁儿,那个时候宁儿已经是储君的唯一选择了。比谁活得久,你们这些人都不是对手。”
      新皇双目圆睁,眸中似有不甘,但已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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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岁的宁儿即位,在皇权交替之时,原黎国属地不时发起骚乱,宁儿接管暗蝠营后悉数派出,下令不除黎国残党不准归国。
      廿七被尊为太后,梁家家主与主母常常进宫寒暄拉拢,不久后先后因病亡故。历时十六年,时至今日,廿七终于成功将她所有的仇人送走。
      宁儿十九岁时,不知是何原由,朝中上下皆传言太后与晟皇的太傅私通已久,传的有声有色,不堪入耳。宁儿本打算将母亲送出皇城避一避风头,也一并择出干政的谣言,却在出宫之日发现廿七悬梁于长倾宫。
      同年,红蝠柒玖剿灭了暗蝠营和黎国所有残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番外 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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