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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虚席 ...

  •   程章抠着墙灰,有一搭没一搭地抠,不知觉中墙缝已抠出一小洞。他从没这么百无聊赖过,确切点说,是没这么落魄挨日子过。可是为了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他自告奋勇地来挨,还心甘情愿地咬紧牙关继续挨。

      寒风飕飕,铁甲刺骨,袖子还破掉一大块,冻得不得不缩肩夹背,卢志看不过去,上前挤挤他道:“公子,跟你换件衣吧。”

      程章嗦着气,直了身:“站好,别动,众目睽睽,上哪儿去换。”

      眼撇过去,意思是噤声,卢志心领神会,在城门当守兵冻成狗,等的就是督查一松,人凑起来抱团取暖地漫天胡侃。

      ——唯一能探吴军动向渠道,尽管是漫天鸡零狗碎里才能淘出那么一丁点的。

      “喂,听闻你们夏口大胜,有不少兄弟攒了功吧。”有人拢来搭腔。

      “不清楚呃,倒霉,被遣到这里,可半点功都没沾。”

      “是倒霉,跟兄弟们比,江陵这里最倒霉,自从都督回来,无心战,晋军都打到门口,结果晚上溜圈马就回了。”

      长戟晃得招来一堆人,反正临近闭门,就肆无忌惮地聚墙角聊,大多是怨没仗打没钱赏,直到有人别出心裁抛一高见。

      “都督无心战事,大概是被声色所惑,听说西陵买下一倡优,色艺俱绝。”

      “是,哦,我见过,回城那天,好生盛大,里三层外三层地护卫。”

      “大公子帐下人说,都督日夜爱宠,没一日落。”

      “那小倡优染风寒,都督可是衣不解带地陪。

      “真像一睹美人真容。”

      “听说长得像三公子,但比三公子更生媚。”

      八卦超有反响的,众人一惊一乍,程章终于听出所以然,赶紧加入抖料:“这倡优在西陵买得,该不会是晋军奸细吧,奉上引诱都督,天天流连他,就没心思打晋军了。”

      “有可能。”
      “还真是这样。”
      “那该怎么办?”

      程章恰到好处地提建议:“为江陵军不再这窝囊,我们得除了这人。”

      “美色误人。”卢志义愤填膺应和。

      “原来我等气闷,祸首在此,是得除。”引来一阵认同。

      “人在州府东院,总闹动静,我兄弟把守过,要靠近有点难呃。”咋呼出有效建议了。

      “没什么难的,都是同袍,我招呼声,趁换防,混进府里就是。”来了更有效的。

      程章乐见水到渠成,心里大呼这帮蠢货真好骗,不过还差最后把火,于是踊跃上前,站到那人身侧,振臂高呼:“兄弟们,愿除害的,今夜就跟统领,混府里去。 ”

      * * *

      陆机觉得陷在惬意的深眠,一切空荡荡、昏茫茫,没一点人影和声响,想不起曾经的人和事,喜怒哀乐都褪去,只有模糊的感觉,在空白中时轻时重地沉浮。

      他觉得这样很好,沉溺着不愿醒,不时的惊扰被屏蔽,但太久太久,无知觉里升起恐慌,如水火迫近,翻滚着接连侵袭,强逼着他,从混沌里挣脱出。

      火光摇摆,灯下有人读书,走过来,温颜笑道:“正好碰到你醒。”

      额头被轻按,“热也退了,睡够了吧。”

      陆机才回过神,一下惊坐起身:“伯父,你怎么到了江陵?”

      “听陆景说,你跟你父亲有些误会,我来看看,能不能解。”陆凯笑着坐在旁,递上药盏。

      陆机静静看着,伯父与父亲面容相似,同样威厉,但无战阵拼杀出的严酷,如徐展书卷,温煦许多。于他而言,与父亲有隔阂,只能带上敬畏仰望,而伯父亲教政事文章,耳提面命,自然生出亲近感,能更无所顾忌地相处。

      就委屈涌上心头,半晌不动,眼中越积越湿,埋下头低怨:“父亲并不想我好,这样比较省事。”

      一手推开,眼泪也漫出:“我也是如此,伯父不用费心。”

      “看来你们误会颇深。”陆凯笑着摇头,改帮拭泪地哄,“建业别后,我知你多遭大难,几经辗转,但能安然回到这里,是你父亲在找你、寻你,费尽心思保全了你。”

      “即便对你有疑,也不忍下一点重手,” 擦好泪,又端上药,“你一病,他也急的面目憔悴,想必你能察觉到,所以,别自怨自艾,跟你父亲再生嫌隙。”

      陆机愣愣接过,泪出了更多,弄得陆凯有点不知所措了,干脆沉叹一声,道出真正想说的。

      “但我也知,你所伤心的,不尽是你父亲,”紧扶住人,定睛看到眼里,“还有你自己,想做为却不能,彷徨不定,不知何所去从,是吗?”

      碗摔碎在地,瓷裂声刺耳,陆凯一动不动,继续看着,看到陆机止了泪,哽咽着说出声:“伯父曾言身在朝位,当如临渊履薄,我卷进其中,不听教诲,肆意行事至此,是自己罪孽缠身,万劫难复。”

      “没什么难复的,你年岁小,万事都能重来,你父亲和我也不会怪你。”陆凯轻声说,放陆机靠上榻,起身望向灯影,“何况,忠与降,毁与誉,千秋万世后,不过史笔一二,何必苦作坚守呢。”

      陆机一下惊骇,忠孝是经籍所言,立身为人该秉持,伯父步步严教而来,而今却出口相反的话,他仓皇地想听清,却见陆凯紧踱几步,拿起了方才的书。

      “汉臣苏武,守节不屈匈奴,是可赞,但李陵为汉死战,却被严罪,杀全族,他不得已而降,有何过错,要遭史家责难?”

      “何况,东吴不比大汉,没有天命威权,没有四百年的人心所附,鹿失天下逐,为争霸业而起,事成人聚,事败人散,只为守志节,拼死作孤忠臣,却是不必了。”

      陆凯紧攥住书,身影在昏光中发颤,语声变得迟缓,将书放到了陆机手边:

      “听说你幽居,我想着带些书来,刚好看到了这一本。这本《汉书》,是友人赠我,他立志续写,是他劝过我这样的话。我当年不屑,而现在对你说出,是终究想清了其中的理。”

      陆机拿起书,不知道这样的往事,只好疑惑望向陆凯,喃喃问:“伯父友人是?”

      陆凯没直接答,像独自陷入到回忆:“他曾邀我北行,可惜我年少固执,只想着家国业,一别经载,再未见过,如今想复当年,与他朝夕伴、同游阔谈,却是再不能。”

      火光噗噗响,陆机展开书读,看陆凯还在神思恍惚中,却突然眼神炯然,炽烈地望向他:“士衡,你还可以肆意,不用像我,至老才如此,悔恨不及。”

      * * *

      陆凯走出院门,听到墙角有声,风灯刺啦摆动,并未在意。天阴冷腥湿,冬雪将临,他在一片哐当的动静中,回想着雪满寰宇,万籁成寂,有独行者策马,于风雪中作别,留下只影,和山岭未绽的梅,虬枝摇曳,终没践成折梅佐酒的信约。

      陆凯前一步走,后一步有人开门,带着“终于走了”的庆幸,悄声对门外招呼:“没外人了,快进。”

      墙角一溜人都冻成了鹌鹑,呵气搓手,挪着僵直步子进门。守卫换防出去,他们站了屋前的岗,见身后有灯光尚隐现,不敢贸然行事。

      “哎,寒天腊月里受这罪,报仇不易啊。”顾忌少了又开始聊。
      “报什么仇,我等是义愤、义愤,为军中除害。”

      “是,老不战,养个倡优日夜流连,如此下去,荆州军是没指望了。”
      “是,今夜冒险来,务必除之而后快。”

      程章眼神黯黯,心里大呼的这帮蠢货真好骗,已改成了这帮蠢货真烦人。

      一靠近屋,他就浸上了莫大的窃喜和忐忑,本来琢磨着光亮中的人影,想不顾一切冲开门,解下求之不得的思慕,可被聒噪打断,只好压下心里翻腾,开始冷静想对策,怎么骗倒这帮蠢兵,把人不着痕迹带走。

      摸出袖中香,火石点燃,烟气渗入门缝,异样清香中,程章眼前若见曾经的迷离神色,寂然不动,让他觉得太沉重太僵硬,不忍去细看,于是手有些抖,不自觉地想掐灭香,刚触烟气,屋中灯倏一下灭了。

      无星无月,整整黑漆漆一片。

      黑暗中,陆机放下灯,捂住口鼻勉力走回榻,他还在陆凯言语留下的震惊中,但从门外议论,又听出了些端倪,所担忧的不能公之于众的和谈,和自己莫名其妙的身份,还是埋下祸端。他怕是一场哗变,脑中泛起昏沉,但尽力凝住神,留意在外的一切动静,以及能猜到的,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那个人。

      程章点亮屋里灯,还没找到陆机前,就见有人磨刀霍霍,把他吓一大跳,忙上前揪人问:“干嘛呢?”

      直接抢过刀:“人可杀不得,万一都督要查,怒发冲冠,你头可不保啊。”

      又忙呼起一众人:“放刀、放刀,招呼兄弟们来,把人掳走就成,不至于为这妖孽赔性命的。”

      “真是妖孽,”角落冒出句接话叹,“生得这般勘怜,爷都恨不得养一个。”

      程章边暗骂你算哪门子爷,边拿灯凑过去,借微光见士衡在榻上睡,微侧身,面目被枕席半遮,衬出皎白一片色,下颌和鼻尖小巧地露出,带着两颊延上的些微红。

      是好生妖孽,程章心里应和,注视着淡淡笑,伸手到半空,像是摩挲,却冷不防要摩挲的被人扯走,一下扛上肩就要出门。

      “哎,慢着,兄台,这粗鲁不行,”跑去挡住人,苦口婆心劝,“对美人,得尊重,怜惜点,还没娶亲吧,我来教下你,免得以后娶都娶不到。”

      那人眼球轮两圈,一脸不知所云,呆住由程章做示范,见他小心地抱人入怀,无比娴熟,又坐下拿衣被裹紧,嘴里念叨:“外面风寒,穿这么单,冻着怎么办。”

      一圈人跟着呆住,纷纷心道,你怎么不想想我等都冻成狗了。

      程章也在一圈怒目下不好意思,赶紧抱人走起了事。可还没走出屋,直觉完全抱不住,他腰间玉带被扯上,几乎脱掉一半,手腕也被狠狠咬,疼的龇牙咧嘴完全使不上力……

      脚步一顿,陆机翻下身来,面无表情站着,不出声看着他,但动静已经引得跑在前面的齐刷刷回头看。

      程章有些尴尬,捂脸清咳两声,努力想对策,但惊见陆机挥开他手,按上他两撇胡,一左一右拉掉,冷淡出声:“章度,带我走吧。”

      程章开窍,瞬间跪在地,涕泪交加地哀恸:“阿衡,自从你被虏走,一别半载,我找你找得好苦。”

      转眼看同样惊住的同伙,喜极而泣地解释:“他是我相好,失音信大半年,未料在这里得见,真是太好,太好了。”

      自觉表演还算情真意切,结果被猛扇一巴掌,陆机俯视着冷声:“是你先负我,何必作态。”

      拽起他往外推:“这里不久会有人来,得尽快走,出门向东北,那面墙防守弱,是最快的出府路。”

      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醒过神来开始走,才觉得很不对劲,有点被耍的恼怒,但见人家如此真情的相逢,也权当助人为乐了。

      真情人无疑,程章出门又折回去,噗嗤噗嗤拿衣裳出来,温言细语:“阿衡,穿好衣服再逃,也来的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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