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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碧血 ...

  •   “曹操大会群臣,庆赏铜雀台,向天下矜功,如今基业烟消,倒是凡俗皆可登临了。”走完最后一级阶,罗尚感慨。

      “但功名已成,竹帛可宣,此台巍然,盛迹依稀。”陆机抬头,高台嵯峨,飞阁连栋半笼在夜雾,幽邈似接天,偶尔传出一些嘈嘈的细语啜泣声。

      “再盛迹,我看王霸之业,也甚是无谓,不过数代,就被他姓篡夺,”罗尚到台沿凭栏,“不如随波追流,任性适意,俯仰不愧于本心。”

      云移月黯,身影就一时不见。陆机想着罗尚话里的讥讽,明里暗里,他朝栏边回应:“与将军比,我确实深愧于本心”

      罗尚是蜀汉降将,但蜀亡后,他只为西陵奔走,为川地守境,没有去谋开疆扩土的功业,他无愧于故国故土。而自己所谋,是与故国故土全然无关的事。

      “你机敏之谋,不世之才,何不为江东效力,基业虽亡,民土仍在,”罗尚从暗影中走出,“为旧朝遗类,忠义尚可全。”

      “我自负有才,不想局于一隅,想的是天下四海的事。”

      “野心家不少,无耻者尚寡,”罗尚探头,瞪眼陆机,讽声大笑,“就算志在天下,也不该附庸成都王。”

      月色虽暗,眼神和声气却明晰,如同当头棒喝,陆机狠狠一震,一步踉跄。

      罗尚得意,继续笑:“提醒下你,成都王早年游走江流,与人一步步灭了东吴,连带欺骗利用你,你该对他满怀深仇。”

      “晋人亦灭蜀,宣帝司马懿是蜀亡的主使,将军怎不深恨晋人,图谋反晋复国?”陆机压下慌乱,要在争执中赢,似乎被指责的失德,争赢就能抹掉。

      “蜀汉庸主弱臣,天险不能守,合该亡国,”罗尚被说得恨恨了,再没得意,“久远事了,恨也没甚意趣。”

      “那我比你意趣,”陆机绕罗尚走,仿着他那种得意劲,“成都王诓我损我,如今种种狼狈失措,是我一一在报复,大畅我怀,好有意趣。”

      “我为他谋王霸业,他便受制于我,无论天下还是江东,如何得治,将皆在我手,”陆机笑起,“将军所讲忠义,却是浅薄了。”

      罗尚听那癫笑,头皮也生凉,彻底认败,一阵长吁短叹。

      “到底说不过你,今日见识,才晓得成都王干嘛那沉迷,十多年了还追逐不改,”又向陆机拱手,“与你实话吧,看在他沉迷你份上,想你能认同我,劝他回蜀地,安民平乱,但眼下我打算是落空。”

      “氐羌之乱,使蜀地临危吗?”陆机正肃了。

      “流民十万余口,散在梁益,巴氐头领李氏,集了数万人,动辄攻掠郡县,加上益州刺史胡为,受皇后指使打压封国,乱得也是一言难尽。”罗尚吁叹更长。

      “他自己选的邺城,排万难到这里,大概志心已定,我劝不了他回蜀,”陆机随着罗尚叹,正视向他,“但将军可回,我能劝他委你兵权,全权节制蜀地,而且让你即刻回到封国。”

      “那谢你美意,如此也好。”罗尚躬身拜下,身下得低,他瞅着地面,“此地亦是荆棘,非栖鸾凤之所,若不能留,你想想我的话,或可别图远大之计。”

      说完顿住,并没起身,他知道此劝是夺人威权,但相信陆机能做到,会不计代价去做,不定再惹成都王嫌隙。但事关蜀地安危,他别无选择。

      陆机也迟迟不言,仰首看着,星月被游云或遮或显,光腾清霄,也变得断断续续,他紧闭了眼,艰难地一叹:“我会想你的话的。”

      “我送你回府,算完成任务,时辰不早,走吧。”话已至此,罗尚先行下阶。

      阶长长如上云天,陆机走到半路,脚下忽地踩空,顺势跌下,一路滚滑。罗尚赶忙去捞人,快到底才拉住,刚想问有无事,被他捉住了手,坚定求道:“今夜我不想见成都王,将军放过我,算是谢我劝说之恩。”

      “好。”罗尚扶起人,见到身后,秋月下一汪血,竟成了碧色。

      * * *

      司马颖拿水,泼灭香炉,呼哧一声,余烬遇水,凝成黑腻的一团团。他看着不快,一脚踹翻,把赶来收拾的人也全轰了出去。

      香名迷迭,司马颖记起在东吴,老用来迷晕陆机,为方便行事,百试不爽。但一次西陵城外,他贴身极近,看出烟气笼人时,陆机面目的白和空茫,就再也不想用这香。香是卢志筹到,觉得陆机行事逾矩,自作主张又一次迷晕他。司马颖刚骂走人,火气未消,真觉身边的没一个省心的。

      也是他不想用手段牵制人,如此难得的重逢,只想珍之重之,以往的瞒骗和伤害,一点都不要再有。虽然这人好坏,心思深沉,做法难料,还总惹恼自己。

      陆机额上缠圈白布,左侧伤重,血迹透出,红渗渗一块。司马颖看上再没火气,满心软绵,柔柔化水,轻抚着摸,又增层心疼,摸得越发小心,只细微地触到。谁料手猝然被打,还打得生疼生疼,让他龇牙咧嘴的。

      水即成冰,司马颖赶紧背过身,用冰一样口气,冷淡问:“何时醒的?”

      “在下不知,”陆机坐起身,眼见香炉,“只知殿下要我昏睡无觉,如此醒转,大失你望,实在抱歉。”

      “是你受凉发热,又摔伤头,不过关你一时辰,就这么报复,”本想好好说话,但见人争锋相对,就懒得管了,狠狠心呵斥,“只顾怨愤,不知悔过,乖逆无常,我何必在乎你醒不醒。”

      “此言心虚,”陆机呛笑两声,隐隐听到了门外的刀兵,笑得更大,“要不在乎,何必兵甲四围,殿下要软禁我,让你惧怕至此,还真是荣幸。”

      “不如再送监牢,稳妥省事得多。”还下榻向司马颖一揖,煞有介事地建议。

      司马颖知道他怄气,但就是不肯自己先软下,怒指门口:“那请便,你自己去,都懒得押你。”

      于是看陆机大步往外走,但走得还是迟缓,门扇一开,刀光印目,他似乎被击打,扶门框倾下身,门槛后的脚未挪,孱弱身影,似虚浮进风里。

      司马颖心上那冰化了彻底,好生抱起人回屋,坐上榻,压好人手脚:“这么心硬,不肯认一点错?”

      看陆机也不动,就撒气似的揪耳:“你这为达目的不计性命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结果手一松,就被人挣脱。陆机躲开他,躲进了榻,扯被子盖过头,裹紧成一团,又是不理不睬拒人千里的架势。

      非要把话说清不可,不信奈何不了他。司马颖执拗上来,跟着扑上,抓起被就要掀。可俯身时,听到了细细弱弱的呜呜声,如丧中恸至哀毁,大哭过后,只剩了抽噎的余绪。

      陆机闷在暗里,恸无可抑,昨晚到眼下的种种事,全奔涌在心,在人前不能露的哀苦,难堪和揪心,在这么自欺欺人的躲藏下,太想无顾忌地倾倒出。

      司马颖被那哭摄住,引的油然生悲,觉得眼前人真切,可触可感,他触到皮相之下,有情又纵情,虽然尽是哀苦。他躲开去拿手巾,狠扯出一条缝,想让陆机不再哭,但在缝隙上,哭声更沉重地听到。

      没法,又去关门,拖着步走回来,挨身边轻轻道:“我不擦,门也关好,只在旁听。”

      “你能尽兴,也是好的,”乘着那缝去握住手,稳稳牢牢,“别哭太过,伤身就不好了。”

      呜咽声有起伏,一阵一阵,音调也不同,司马颖听到仔细,似乎也能猜到他伤感是什么事,总想试着安慰:“你要伤往事,我是无法,要气恨我,那我好好赔罪,怪我软禁,暂时不能放你,想你少闹腾,多休养,外面的事,你见过了,我定能做好。”

      慢慢安慰,哭泣也渐平息,司马颖感到手被反握了下,听到被里带哭地怨:“我本该在牢狱,你私下放人,不好安置,不过再造一座关我,以为我不知?”

      娇声弱气,司马颖要给跪了,再难自抑地去扒开一角,见到陆机枕臂饮泣,眼间红肿,水光全渗出,只剩了一片凄迷。

      “那你要如何?”爱怜不已,决心任他予取予求。

      陆机一下停了咽哽,翻身坐起,手仍反握着,细声讨求:“关我无妨,但要应我两事,一是屋里备纸笔,”司马颖刚松口气,忽觉手握似掐,“二是让罗尚回蜀地,军权委任于他。”

      一时反应不过来,司马颖脸都僵了,半晌,又爱又恨地呲牙回他:“好,撒娇都用上,真是能奈你何!”

      * * *

      邺城三台,司马颖见铜雀兀立在金凤、冰井台间。复道如虹相连,风呼啸其间,振声响过金铁。

      他半眯眼看,日光耀在屋脊,煌煌炫目,他想着不负此宏制台阁,也不能负一人的拳拳之心。

      “魏郡汉置,统县八,户四万七百,邺城居首,户七千六百,仓有谷五十万斛,豆麦二十万,约同一年赋税,”罗尚捧着文书,高声禀报,末了脱口加句,“大不如蜀地一小县。”

      “知道你想回去,”司马颖拿过文书,一敲他头,阴阴声问,“昨晚你跟士衡说了什么,是你要他劝我,你威胁他吗,把他推下高台?”

      罗尚面不改色:“殿下想错。我是想说服陆士衡,但不是让我回蜀,是让殿下回,他自觉难劝服,于是提议殿下委我蜀中兵权。”

      司马颖没答话,背过了身,罗尚看到他衣袖因紧绷而细抖。

      “还有,他在阶上摔倒,怪我用东吴诸事,敲打了他,这点我不推脱。”继续坦然补充。

      “他不劝,我也有此打算,蜀地天府,粮足财丰,断不能乱,”司马颖淡淡回,声越飘忽,“就是有点怪,你们暗中私语,士衡他以命要挟我……”

      罗尚再难淡定,一步跪下:“我为蜀地谋虑,殿下知晓,陆士衡待殿下至诚,殿下想必铭感,军权一事,我二人断无他心。”

      卢志和刘渊在旁蹭动。刘渊禀道:“新到一地,能用的人不多,将领更少,罗将军此时回……”

      “此时回更是不该,”卢志紧接,“郡县未附,京中有人虎视,暗害密令不断,殿下安危堪忧,军权且不说,性命却是攸关,如此提议,等同暗杀殿下。”

      “子道!”司马颖厉喝,慢慢转身过来,卢志再不敢说,看司马颖扶起罗尚,“蜀地之危,你尽量详说,想必你与士衡说过一遍,不然他不会那样劝我。”

      罗尚稍放了心,如实禀告,再跪下恳求:“家国之心,彼此相惜,蜀地亦为晋土,请殿下不要怪罪陆士衡。”

      “他劝的,我答应,”司马颖看着罗尚的恳挚,想到士衡如此快收服了他,也不知道再该想什么,喃喃着走远,“但要如何待他,我还没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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