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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人心 ...

  •   箭撕裂帷帐,钉入木柱,火焰窜动不灭,在布帐冲得老高。裂响和黑烟霎时满屋。窗敞开无阻,箭密雨似的突进,将四处燎成火海。

      司马颖袖端燃了一簇火,他还不及扑扇,屋角的刀兵铮铮有声,在乱砍乱跺,跺响越来越近。大概黑烟弥漫,一时还看不清来跺他。陆机拿水盂把他袖上火浇熄,他便就势卷起人,不由分说地抱好,一起挤床榻下。

      “同榻,刺激呀,”咬上陆机耳朵,咬出牙印,“这又是玩的什么?”

      “不是同榻时候,”陆机推开他点,推到胸口,“这榻木制,不经火也不经兵刃,不想困死,须逃出去。”

      “那你说怎么逃,”又一布帐烧落,在榻前突突地燃,司马颖想骂又不敢出声,把那耳咬的更狠,“上面有箭,旁边有刀,逃不了就当你殉情。”

      “不想殉情,”陆机把耳朵抽出了,身却贴近,“如此一道,贴地滚身到门口,门外像是无人。”

      司马颖听他冷静口气,气得全身冒火,又贴得无比之近,更是火上浇油,热烘烘的像被烧尽,却忽被陆机压上,连带滚出了床榻。

      他们身心极近,刀山火海似远,断碎砸地的物什被压过,才扯回现实的疼痛。司马颖又想咬人,听陆机在口齿边劝:“心如擂鼓,平息些好。”

      “你装无情,我装不了,”咬不上,就手掐人心口,“你是强装的吧,这心好硬。”

      一刀砍地,接连嚯嚯,没空言语了,司马颖捏掐似的紧抱人,使力压身前推,嗖嗖滚到了门。但还不及踹口气,见陆机一脚踹开他先爬起,抽出包身的布,把他头脸遮罩严实,拽着就走。

      “西侧有道墙缝,紧窄隐蔽,我带你躲哪儿,”陆机急急地扯,严厉说,“别不愿,也别多话。”

      司马颖眼不见光,感觉被他像条狗一样地扯。身弯成弓,布粗粝地擦在脸,想到屋内火焰滔天,衣裳并没点燃,火得实在难耐,大吼:“你这包袱布还防火是不,连这物都准备,你早知道今晚出事,拉我玩惊心动魄,早晚被你玩死。 ”

      “你不闭嘴,当即就死。”陆机手上一甩,抬脚把他踢进墙,“你部属没走远,见火光也会来,我去喊人,你等平息了再出来。”

      司马颖卡在那缝里,挪也挪不动,口鼻蹭的全是灰,咬牙切齿吭吭:“是你主君,殿下也不叫了吗?”

      * * *

      “不想成都王死,便听我的。”陆机拦上罗尚,不让他冲进府院,指东面的县衙,“去抓县令王彦,挟持他进府。”

      “你该想他死啊,”罗尚讪笑,“记得曾经,你们在西陵斗得你死我活。”

      “他死,我便失依凭,你我皆是旧朝遗类,与其杀人,不如踩着他往上走。”

      “往死里踩,够狠,”罗尚佩服又鄙薄地笑,心有默契,算是信了,“我去抓人,按你说的做。”

      院内正寝,刺客还没头苍蝇似的到处砍,不少被烟熏得蹿屋外,舞刀弄剑以示卖力。但眼见被重重围堵,长戟尖亮,一波弓箭手打鸟似的落下墙,罗尚押着县令王彦风风火火地进了场。

      “密令许你升个郡官,黄金百两,”罗尚瞧那帮动作慢下的刺客,“你分了他们多少钱,让刀山火海地卖命?”

      “不知道呀,我县丞分的,”王彦抖如筛糠,指院里,“将军想知道,问他们,问他们。”

      罗尚真觉得这弱鸡没什么好押的,就往刀兵里一扔,吼声:“叫他们住手,否则你死。”

      县令速速照办,闹剧就此止息。但刘渊领军杀到,投降稍慢的一一毙命。卢志让人把县令捆到柱上,展开那没署名的密令,拿刀抵喉:“谁传信来,这信哪些人见过,还有谁想暗杀?”

      “不知道啊,就我县丞给我看了眼,”王彦老实巴交,“这种信,前面都是宫中黄门拿来的,哪敢不遵啊。”

      卢志起刀就砍,陆机拉住他,威厉声气:“你审不出来,不如放了他。”

      卢志刀刃向陆机,也未罢手,陆机捏上薄刃,凛然对望:“殿下说与他同心共事,毕竟一县之主,不好妄杀。 ”

      卢志夺不过,觉得好笑:“他搞暗杀,罪证昭昭,是你保他留在官位,怎么,还要保一次吗?”

      “是,”陆机断定,夺刀掷地,上前解绳,“殿下存仁恕之心,当以德报怨。”

      眼看就要相斗,司马颖灰头土脸地站出来:“子道,听他的。”

      他站在檐下高台,发凌乱衣破损,脸也灰黑难辨的,但朗声贯耳,兵士主动围在了四周,望去是全然地威严不可犯。

      卢志不甘地撤手。陆机静望,他知道司马颖换回了主君样貌,举手投足,是他只曾窥见的深稳,与他熟识的感觉截然不同。

      不由生了点陌生的怕,但最后一步必须做完。陆机放下王彦,拉他走到司马颖站的阶下,陪王彦一道跪:“暗杀之事,势不得已,非出自本心,请殿下既往不咎,同心于邺城平乱。”

      司马颖没开口,罗尚猝然拜下:“不能饶这县令,三番五次相害,如果放他,他再受指使刺杀,殿下怕要没命。”

      县令王彦缩在了地上,泣不成声:“不敢,不敢,杀了我也再不敢了。”

      “不敢就好,”司马颖下阶扶起王彦,“回去做你县令,别起歪心,皇后不过许你个郡丞,我一万军在此,用你阖家老小换个小官,不值得的。”

      王彦见好就收,撒腿就跑,刘渊挥军让他走,禀司马颖:“此人防范好,倒是称用,幸而无事,不过大军奔走了趟。”

      司马颖看眼满院的人,坍塌烧毁的主屋,还有死一地的刺客,积够了火气,再不用忍,捏上陆机下颌,往地上一搡:“既放走那人,那你替他顶罪,来人,押他到监牢。”

      再亲自拎人丢给两士兵:“县衙监牢,不知道地方,找那王县令带路。”

      * * *

      陆机实实在在地走进监牢。狱卒一盏灯引路,豆大火光之外,尽是无尽的黑沉,万籁俱寂,有虫鼠嗤嗤声,他脚下冷硬湿滑,扑上鼻的是带血的腥臭味。

      在西陵也到过监牢,看到罗尚,想起的事更多。情境好生相似,那次是至亲的怒不可遏,他被人陷害,走进牢狱委屈又痛心,但这回自作自受,料到被惩处,该无怨尤。悲哀的苦闷却挥之不去,沉重地沉到心底,才慢慢消失踪影,只留溺水似的窒闷。

      年少时一直身不由己,被险恶携裹、颠簸、捶楚,而心有义无反顾的热,只为家国之业。而如今一片冷硬,自己走向险恶无数的日常,任由折磨。只余一点涌动的热,是爱恨的炽烈,必须抓牢这点求生所念,不想死无所值,声名泯灭,更不想孤根无依,成漂泊游魂。

      锁链叮当叮当缠好门,狱卒拿走了灯,彻底黑沉。陆机扶木栏摸索,摸到墙角,抱团草坐到地。靠着墙砖,惊见一线光透进,他沿着颤颤的光抬头,看到高墙露个碗大的窗,几颗星在秋空,格外清晰。能想见灿然天河,缀在墨黑的天幕,落下薄薄一层凉,像许多幼时读书的月夜。

      冷硬化了,水流般柔,陆机抱膝,埋头到身中,想着星光淡笑。那些再不复返的人和事都涌上,有学堂嬉笑,父亲在训导,任性地抚琴,让兄弟们瞠目的读诵……笑出的全是泪水,衣裳洇得湿透。

      * * *

      “出来吧,”火光盛,门开,罗尚一步踏进,“殿下不好亲来,叫我带你回去。”

      陆机迷糊着抬眼,仍抱膝蜷曲,紧缩在墙角,整个人怔怔地,让罗尚以为他受打击过度。

      “当着众人面,他必须有所交代。”罗尚下身去拉陆机,“我脑子木,想不清那多事,他让带句话,说记住了你说的,民心得失向背,便自今日始。”

      “可以走了吗?”罗尚笃定问,觉得拉得费事,索性放了手。

      陆机果然收了茫然,默默随他。走在廊道,罗尚笑声,嘲讽味:“他要此地重建基业,确实是要士民归心,如他当年对我一般,但我想不通,你何必冒如此险,火烧暗杀都演了,还放过那县令?”

      “我料到要暗杀,故意放纵,”在烟火下闷,陆机便坦然说,“声势越大,知的人也越多,殿下宽仁之至,能成街谈巷议。一城不足以立足,还要魏郡、乃至冀州,要更多王彦这类人归心。何况安抚流民,这一城的粮也不够,若处置王彦,邻近县城,只会对我们拒之排之。”

      “踩他上走,口是心非,”罗尚笑得更讽刺,“如此一心为他,却被当众羞辱,投身牢狱,气恨吗?”

      “要成大业,自有取舍牺牲,我不委屈,也无怨言。”陆机走在后,摇着头说,他在气恨,但不知恨谁,声低沉轻颤,消失火燎烟熏的监牢中。

      罗尚也摇上头,摇得极大,笑成狂声:“你不可理喻,我看着是。”走出牢到星夜,指向正北:“曹魏旧宫,有兴一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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