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三百步

81、滚远

　　沉黑的夜晚，乌云遮蔽月光。

　　静默不语的孟十一，坐在破损的枝桠下，艰难调息着。

　　刀身反射的微弱亮色，投在他苍白的脸上。

　　眉眼之间，却像是染了桃花般，艳色绮靡，晕开绯红一片。

　　盛放，抑或凋零，只在刹那之间。

　　今日交手，他已用尽全力，连带着那毒性，也骤然失了压制，跟随真气流转，侵蚀入脑。

　　眼前的光线愈发混沌，至于耳朵……

　　早就不太灵光了。

　　他喘息着，唇齿间寒气，呼出了一团团白雾。

　　握刀的手，隐约有些发麻，明明三两银子一把的长刀，好像都有了千斤之重。

　　青莲看清了他的脸色，忍不住追问：

　　“孟十一，你难道也聋了吗？”

　　“你回个话！”

　　孟十一大约感觉到了她的存在，终于转过头，将那猩红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他也猜得到她的问题，声音平静，一如既往。

　　“应该快毒发了。”

　　而且，越动用真气，死得越快。

　　“怎么不早说！”

　　这一句，青莲索性压声成线，传音入密。

　　话中气恼，落入孟十一耳内，便显得愈发真切。

　　“说也无用。”

　　“也不问我为什么要来？”

　　“自有你的道理。”

　　十一垂眸，复又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

　　满眸绯色一敛，分明轮廓，又好似疏冷荒芜，拒人千里之外。

　　他信任你，也宽容你，于是刀枪剑戟，都先献上自己。

　　与当年的将军，如出一辙。

　　自以为牺牲，就多么英雄……

　　青莲微微咬牙，反问他：

　　“云渐呢？还不知道？”

　　“嗯。”

　　“那你准备怎么样？对岸早有伏兵接应，你以一己之力拦下我，趁机让云渐过河？然后再死在我手里，好歹让我回去交差？你好大的本事啊，孟十一！”

　　青莲几乎要被他气笑。

　　“是不是还要借我的手，掩盖中毒之事，省得云渐过于愧疚？”

　　“青姨……”

　　“好，你既叫我这一声，我就成全你。”

　　青莲冷冷一笑。

　　“我这就把云渐抓来……给你陪葬！”

　　她向来言出必践，此时更在气头上，双足一点，身形已扶摇而起，飞速向北掠去！

　　“站住！”

　　孟十一勉强提气，长刀横斩，瞬间绽开璀璨光华！

　　他虽看不见，也听不见，然而人形异动，风向变换，终究无法掩藏。

　　长夜难明，他便劈断夜色！

　　“滚开！”

　　青莲手中，丈长红绫暴起，裹挟无双内劲，直迎而上！

　　孟十一却是虚晃一刀，凌空借力！落在了青莲身前！

　　“你的对手是我。”

　　“那你就先给我——趴下！”

　　红绫肆意招展，更好似赤龙盘旋，呼啸而下！

　　天地沉沦，万物齐喑！

　　唯有那飞龙升渊，势不可挡！

　　砰！

　　砰砰砰！

　　一文刀上，生生磕出了凹口！

　　孟十一却仿佛钉在此地，誓死不退！

　　青莲见他如此，忽地心头火起，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什么臭脾气！”

　　“什么牺牲成全！什么忠诚守护！”

　　“一派胡言！狗屁不通！”

　　“滚开！”

　　红绫舞动，胜过狂风骤雨！

　　四溢罡风，犹如洪流滚滚，将方圆数丈之内，统统化为齑粉！

　　孟十一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已毫无还手之力！

　　劈头盖脸的攻击，在他眼里，只是一团光怪陆离，就连听声辨位的本事，也都只留下水波般浑浊，混沌的泛响。

　　青莲没有留手，十成十的力道，一下一下，落在他的肩膀，腰腹，胸口……

　　汹涌剧痛，在黑暗中淹没他。

　　就像……

　　刚学刀的时候。

　　在谁的手下，连滚带爬，遍体鳞伤。

　　落下的刀影，也是像雨一样。

　　那时，大概是很怕见到他的。

　　尤其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喝了一整日酒，手中的木刀，更是没轻没重，不管不顾。

　　是不是，也曾想过，打死我就好了。

　　一了百了。

　　所有的事，都可以……

　　砰！

　　孟十一的身形微顿，竟被青莲乘隙一掌，生生抽飞出去！

　　青山无辜，撞碎枝叶不知凡几。

　　噗——

　　十一低头，又吐出一口黑血，破碎衣衫，再遮不住狰狞伤疤，横竖交叠。

　　握刀的手指，无声抽搐着，仿佛抗议。

　　他舔了舔唇，未能尝出血腥味道。

　　只好轻轻一笑。

　　眉间绯红艳色，一如秋叶静美。

　　“你就这么想死？”

　　“不想，又能怎样。”

　　他的眸中，空洞且迷惘。

　　青莲的满腔怒意，就像忽而吹过了一阵狂风，火焰倒卷，紧紧憋在了心口。

　　他的毒，没有解药。

　　他又能怎样？

　　十一不知她的犹疑，又抬起头，勉强“望”向青莲的方向，轻描淡写地问了句：

　　“我又为什么，一定要活着？”

　　我或许，生来就是多余的。

　　……任何意义上。

　　长风漫卷，不知何时，已吹过了天边阴云。

　　苍穹之上，月华倾落。

　　潮湿夜露中，泛起了微末的昙花香味。

　　月下美人，幽然一现，及至这个时辰……

　　应当又快谢了。

　　孟十一低声咳嗽，鲜血却止不住似的，纷纷溢出指间。

　　丹田之内，艰涩冷意，冻得他闭了闭眼。

　　快了……

　　真的快了。

　　青莲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定定看着他。

　　半晌，方才展开了笑颜，轻声反问：

　　“孟十一，这就是你毕生所学？”

　　传音入密的语声，总仿佛落在耳畔，字字铿锵。

　　像是要问到人心里去。

　　“黎重真是个傻子，把孩子养成这样。”

　　“看不懂媳妇的心意，就好好问出口，解不了毒药的药性，就安心调养。”

　　“光知道一死了之……”

　　“你究竟，死给谁看啊？”

　　十一低下头，沉默，不知如何回话。

　　青莲并不打算放过他，脸上的盈盈笑意，忽而一敛。

　　百灵般的声音，婉转娇嫩，仿佛嬉笑打闹。

　　一字一句，偏偏掷地有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娘拼死生下你，你可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头？”

　　“当年给你爹送消息的，是御前侍卫曲不疑，曲家因这一句话，满门抄斩，株连九族，险些绝后！”

　　“黎重杀回京城，偷你出来，是我在一旁掠阵！九死一生！”

　　“你当黎重怎么死的？闯出宫禁的那一日起，他便已是身负重伤，油尽灯枯！”

　　“他却心甘情愿苟活在大魏领地，对云氏俯首称臣……你说他是为什么？”

　　“生逢乱世，他为何教你练刀？”

　　“万念俱灰，他又为何养你长大？”

　　“前尘往事，他为何只字不提？”

　　“他为何活下来，又为何去死？”

　　“孟十一！你如今眼瞎耳聋！心也盲了吗？”

　　“江北之战！就该把你沉了江！”

　　青莲越说越怒，竟是翻手为掌，狠狠劈下！

　　噗——

　　孟十一口吐鲜血。

　　眸底灼烧猩红，终于稍稍退却。

　　他握紧了手中长刀。

　　玉质铜钱，敲击刀锷，伶伶仃仃地脆响。

　　“孟十一，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人间。”

　　“好。”

　　他答应她。

　　以掌中长刀，见证人间。

　　那一霎的刀光，仿佛夺舍了天边弦月。

　　绯然血色，业火红莲。

　　寂静山林间，恍惚有钟声鸣响，穿行在雾霭、山峦、草木、溪涧。

　　天地茫茫，生死一刹，只在神明弹指之间。

　　诸神审判世界。

　　刀锋所在，超度罪孽。

　　冷锐刀弧，终于划破红绫，切入血肉躯壳。

　　一刀两洞，血溅三尺。

　　哈哈哈——

　　青莲反倒放声大笑。

　　“你去吧。”

　　“云渐就在此处山下。”

　　“你记得，好好问她。”

　　孟十一不接话，只固执地站在夜色里，不愿就此离去。

　　“来，再叫我一声。”

　　“……青姨。”

　　“乖。”

　　青莲忽地拍出一道掌风。

　　稚嫩脸庞，仿佛听不懂生离死别。

　　她笑着叮嘱他：

　　“滚远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