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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唱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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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夕与燕承一露面,金陵城的雨,便再也止不住了。
二人同一天入城,分行西门北门,却俱是高头骏马,军士拱卫,迤逦仪仗拖出了二三里地,浩浩荡荡走了一个多时辰,生怕谁瞧不见似的。
于是这几日,城中进出便愈发严格,巡卫岗哨增设,遇着形迹可疑的,也难免反复盘问,禁军清查搜捕,更是翻来覆去,日复一日。
皇城脚下的百姓最是精明,一见着风声,便终日躲在屋中,大街之上,人迹寥寥,竟有了几分萧条之感。
就连潇湘馆的生意,也冷清了不少。
“你又要出去?”
“嗯。”
“我,还是有些担心。”
“我已做了乔装,只是出去转转,没事的。再说,我以往常居戟园,又或是军中,不大抛头露面,燕氏纵有间谍埋伏,此刻也应当不在金陵。”
“那……我陪你。”
“别啊,好生歇着吧,在这金陵,您可着实太有名了些,一文兄?”
云渐从颈间挑出铜钱,笑着晃给他看。
“我有手有脚,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你该放心才是。”
虽说皇室出身,她却实在是个极韧性的人,此时画黑了脸色,描粗了眉毛,又略微修饰了五官,再带上斗笠,穿上荆钗布裙,竟也自有番乡间小娘子的倔强与跳脱。
只不过歇息几日,她又生龙活虎,眸底的光彩,灿若星辰。
十一定定望着她,沉默着不接话。
云渐只觉得他近来有些奇怪,不由拉了拉他的衣袖。
“怎么了,不舍得?”
“……嗯。”
十一低头,轻轻握住她的手。
今日阵雨,他不知在何处沾湿了指尖,凉意瑟瑟。
眼底的墨色深稠,竟蕴着淡淡痴性。
“那……我早些回。”
云渐亲了亲他的侧脸,不小心蹭了他半颊黑灰。
她又笑,一点点替他拭净。
带着伤疤的右手,腕骨支棱,硬茧与痂痕交错,硌得人微微发疼。
“还有件事,等我查清楚了,再告诉你。”
孟十一也不问,只是点头。
“好。”
今日,孟大白菜本该照旧坐在廊下,漫不经心,听雨霖铃。
可惜云渐并未料到,有些事既然做了,自然有人想方设法,送到他面前。
陷阱里的生肉,鱼网里的诱饵,从来都是人间蜜糖。
孟十一檐下听雨,亦不曾察觉,谁正等他自投罗网。
将死之人罢了。
他只想带她过河,早日回乡。
孟十一盘腿而坐,调息片刻,重又拿出曲九给的药瓶,一口气倒了出来。
四粒血红的药丸,滚落掌心,浓烈药香翻涌。
他迟疑了片刻,先放了两粒回去,剩下一半,径自仰首服下。
此丹本就是曲九为他特制,专为压抑净尘毒性,通畅筋脉,刺激五感,药力颇为霸道。而净尘埋藏体内日久,毒性愈强,服用药力必须加倍,方才能有所动摇。
若是师兄在此,大概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孟十一再无暇分神,借着狂暴药力,真气奔流,直往丹田而去,激泄而下!
嘭!
嘭嘭嘭!
身后摆放的墨兰花盆,齐齐炸碎!
他的脸色发青,牙关紧咬,深拧的眉宇之间,冷汗涔涔。
雨丝漫卷,长风辟易!
天地一霎,竟无一物近他半步!
噗——
他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那毒物落地,沾了雨水,转眼便褪了颜色,只如群蚁过境般,将那廊间木板,蚀得坑坑洼洼。
咳……咳咳。
孟十一低低咳了半晌,方才喘匀了一口气,耳边的雨声,却像隔了重峦叠嶂、十里云烟般,越发的浅了。
他环顾左右,望见碎了一地的沙土陶片,而那孤怜的兰草,倒伏其中,无言又脆弱。
“对不住了。”
他轻声道歉,伸手去捡碎陶,起身的片刻,却禁不住晃了晃肩头,险些又跪了下去。
废了偌大气力,方才全然盘活气海,真气躁动,早已不如往常,得心应手。
至于毒气流散,暂失耳目……
确也顾不得了。
孟十一。
孟十一……
他恍惚之间,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熟稔的嗓音,清灵婉转,带着些明艳媚色。
仿佛是瞬卿?
他顿了顿,犹豫了片刻,那声音却又娇娇柔柔地唱了起来,落在他的耳中,朦朦胧胧,隐隐绰绰——
孟十一……弯弓射雕九万里……
孟十一……银枪白马叩丹陛……
孟十一……将军百战裹草席……
孟十一……孟十一……
这唱词,又是在说谁?
他握了握刀柄,心里泛起一分不安,莫名慌乱。
正值午后,院里的姑娘们都歇息够了,纷纷起来梳妆,聊些不紧要的闲篇。因着生意冷落,大家也都懒散,没说几句,便嘻嘻哈哈闹到了一处。
为首的正是碧影,手中捧着出戏本子,仗着身高腿长,便索性强买强卖一般,直往瞬卿跟前递。
“妹妹啊,你嗓子好,那是金陵闻名的。好歹也亮亮仙声,给我们这等凡人听听神曲,洗洗污秽?”
“碧影姐姐,这可当不起。”
以瞬卿的性子,自然是要拿拿乔,逗逗乐的。
只见她轻眨双眼,眸光一挑,便落到了衡离的身上,层波潋滟的水眸,笑意轻巧:
“真要论唱曲儿,馆主若是夜莺,我便是那哑着嗓子的老麻雀,馆主若是清涧水吟,我便是那水边上鼓噪不停的癞蛤蟆。这金陵城里,馆主若称第二,那我呀……怕是要排到城外头去了!”
“嘴贫是不是?倒还使唤上我了?”
衡离这几日睡得不好,又不必迎客,神色便添了几分倦怠,眼底的雾气如纱,哪怕是笑,也难免疏离冷淡。
瞬卿又是个何等玲珑的心思,赶忙认错,顺嘴又转了话题:
“不敢不敢,还请馆长赎罪……不过,这本子,可是近来极红火的那一出?”
“是呀!我那日走在河边,偶然听了几句,只觉曲折离奇,好容易才寻了书店,将这本子买了回来。”
碧影自小学剑,性子又爽利,最爱这将军征战,驰骋沙场的故事,只是嗓子不好,并未学过唱,自己孤身一人,埋首看本,好像总觉得缺了点意思。
衡离她不敢惹,便厚着脸皮缠磨瞬卿。
“妹妹,三味居的点心,你想吃什么,姐姐都去买。”
一旁的姐妹倒是接得利索,扬声道:“十二味小笼包各来两屉!”
“你们欠揍了是不是?”
“馆主!馆主救命!碧影姐姐动用私刑啦……”
几人又笑闹了半晌,非逼着碧影明日买了蜜饯,春茶,胭脂,小笼包回来,方才放她一马。
瞬卿的嗓音,明澈又柔婉:
“梦时忆……大鹏一日同风起……”
“梦时忆……踏花归去香马蹄……”
“梦时忆……报君黄金台上意……”
“梦时忆……大雪满弓刀一文……”
突然错开的韵脚,倒让瞬卿顿了顿,只觉有些拗口。
一旁不语的衡离,却像是听出了什么,脸色蓦然一变。
“这出戏,唤作何名?”
碧影话未出口,人先已惊住了:“梦……梦时忆……”
孟……十一?
“这戏里说的什么?”
“说的乃是三十年前的武状元,精忠报国,卫戍边疆,深得燕氏信重,未及而立便拜将军,手握大军,意气风发,却因为……因为兵乱日盛,几度死里逃生,受了重伤,又逢发妻重病,早产而亡……”
“他却是个痴心之人,先是伤心过度,辞了官职,后来又为了救护恩人之子,并未伴驾南渡,留在了淮河以北……”
“直到三年前病逝,亲眷晚辈听闻消息,便将他的画像与佩刀,挂在了祠堂供奉……”
“听说,那武状元博学多才,精通各家,其中最为人知的,便是……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衡离发间的步摇,猛地一声脆响。
投石问路,例不虚发。
锋如霜雪,判然两分。
孟十一……
他已推开了门,站在光影的交界,湿漉漉的水汽,滴湿了他的眉眼。
他的眼底,一分绯色,仿佛暗烧的火焰。
“方才,我没太听清楚。”
“可否劳驾,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