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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恐惧吞噬灵魂 ...

  •   一瞬间,维拉觉得自己如同被闪电击中般动弹不得。

      她想过,她早想到过。

      她透过车窗,一动不动地盯着嘈杂声传来的方向,感到轻微的眩晕。

      是的,她想过,那样的念头曾在夜晚攫魂夺魄般萦绕在她的心头,可她不敢想下去。

      那栋美丽的小别墅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推开半人高的铁艺小门,院子里放着还没种出来的窗槛花箱,屋内生着毕毕剥剥的炉火。沿着走廊来到尽头,上了楼梯,左手边就是她的睡房。绛红色的帷幔垂到地上,靠窗那一侧的床头叠着三个柔软塌陷的鹅绒枕,她睡觉时喜欢枕高些……

      那里曾经是她温馨的小家,现在即将变成她的监牢。

      维拉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愚蠢的念头:如果强行闯过去……但这念头刚一露头马上就被她狠狠地按了下去。维拉·海德林,你失去理智了吗?!

      可是如同某种心灵感应瞬间起了作用一般,已经有人替她实验了。

      车队中突然传出轮胎急促摩擦路面的一声。维拉和年轻人都探出身子朝前面望去,其他人也都无一例外伸着头往外看。只见一辆黑色的霍希汽车猛地向左一转,整辆车一下子开到了路旁边的草地上,然后就直直地朝前冲了过去。

      前面先是爆发出了一阵枪声,车玻璃“哗”地一下碎了,紧接着就传来急促尖利的刹车。汽车开始往左右两边歪斜,看样子是被打中了轮子,但车里的人依然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没用的……”维拉听见年轻人轻声说。

      看得出来,驾车的人在尽力将车往公路上带,但汽车最终还是不听使唤地冲向前面的树林,随着“砰”的一声,一些士兵朝那里跑去。一个人从驾驶座上蹒跚着爬下来,摔倒在地上。他的头被碎裂的挡风玻璃割破了,已经血流如注。车里还有一个女人从旁边上慢慢栽倒在驾驶座上,生死不明。

      一切都结束了。96号帝国公路上的所有人对此心知肚明。

      有人过来检查了他们的证件,没有人再试图反抗什么。最后在一片肃穆的岑寂中,一辆辆黑色汽车如同丧葬队伍般掉头开回柏林这个死亡之城。从山上看,这些移动的黑色小方块如同一口口移动的棺材。

      车内,维拉再次透过后视镜看到年轻人的脸。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的路面,看起来很镇静,但是面部的肌肉却不时微微抽动着。维拉想,如果现在出声安慰这个年轻人,他肯定会崩溃。

      他们沉默着,一路开回了维拉家。维拉还想请他进来坐坐,喝杯茶,但年轻人礼貌地拒绝了。他笑了一下,却扭曲成一个难看的表情:“不用了,谢谢您,我还要回部里上班。”她点点头,站在门口看着他发动汽车离开,心中五味杂陈。

      她同情这个极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的年轻人,也许刚回到办公室没多久他就会被带走。她?她倒不要紧,她只是一个被无情丈夫抛弃的可怜妻子罢了。不管她自己信不信,她会演得令其他人心服口服。但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恨不得将奥斯卡千刀万剐。他为什么把自己托付给一个本就没有能力离开柏林的人?难道他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结婚十多年的妻子死在柏林?

      维拉把小皮箱拎进书房,出来后站在客厅里发了会儿呆。

      才离开一两个小时而已,却感觉像是走了整整一周。

      屋子里很冷清,女佣已经回山里去了,维拉嘱咐她每两周来察看一次即可,现在也没什么必要了。于是维拉打电话给女佣,叫她不必再来了。

      现在她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屋子里,觉得屋内一片昏暗,大概是今早没有太阳的缘故。

      窗外突然传来寒鸦掠过时发出的一声惊叫,她心里暗跳一下,然后走过去关窗。

      走到窗边后,火炮声突然清晰起来,而且似乎比以往更加剧烈了,似乎就在几个街区之内。维拉心想刚才那一阵她为什么没有听见。

      突然间,毫无理由地,恐惧如同急遽降临的阴影般笼罩了她。她猛地拉上窗帘转过身,头一次感到那恐惧是具象化的,仿佛就在眼前,如同怪物般将她吞噬。她的大脑、咽喉和胃部开始发痒发热,一股冲动在身体里冲撞着,整个人筛糠似地抖个不停,她意识到这是某种发狂的前兆,于是颤抖着安慰自己:别发疯,维拉,好好活下来。

      她开始试着回想前三十年的人生,弗罗施夫人、疯狗似的孤儿院看门人、摸她屁股的小餐馆老板、同意上床就能给她加戏的制片人、圆脑袋的小老头博伊斯,还有奥斯卡·格伦。她想,这个混/账/王/八/蛋,我爱过他,最后他还是抛弃了我。想到克莱恩老爹,她觉得眼眶底下堆满了泪水,于是她又对自己说:流些眼泪吧,维拉,但千万别发疯,求求你。

      她走到沙发旁,蹬了两只鞋蜷缩在沙发上,难过地哭了。那些有关克莱恩老爹的散发着柔光的记忆每每浮现都会令她内心柔软。她边哭边想:但我还从来没这么脆弱过呢,至少近几年没有了,简直像个为没买到漂亮裙子而伤心的小姑娘。

      如果她再次站在克莱恩老爹的面前,她能够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虚伪和肮脏的过往吗?她那时候那样崇拜老爹,拼了命地想给他留下个好印象,说话举止都小心翼翼。可是在得知了她的真实面目后,还有谁会真心爱她呢……

      她带着满脸泪痕睡着了。夜里下起了大雨,雨点呯呯嘭嘭打在玻璃上,代替了外面渐息了的火炮声,她依旧没有醒。

      ————
      “他们已经进来了。我听说他们到波茨坦车站了。”伊琳娜跑进来的时候。维拉紧紧握住了伊琳娜小女儿的手。

      每一个柏林人都很清楚“他们”是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没人再提“俄国人”了,只是“他们”。

      伊琳娜的小女儿丽莎抬头看了看维拉。小姑娘的蓝眼睛亮亮的,像阳光下闪烁的玻璃球。维拉努力朝她露出抚慰的一笑,但她猜自己的笑容没什么说服力。

      伊琳娜是一位大提琴手,父母都是俄国人,但他们全家很早就来到了德国生活。几年前,伊琳娜当时正在维也纳演出,演出结束后,维拉的朋友带着她来到后台,向她介绍刚才在台上演奏的大提琴手,二人就这样相识了。伊琳娜的丈夫是柏林人,现在仍在战场上,生死未卜。前些天,伊琳娜的公寓彻底被炸毁,维拉接纳了她们母女二人。

      维拉这样做也有自己的考虑。她想,伊琳娜会说俄语,以后万一哪天撞见俄国人,看在同胞的面子上,那些野蛮人也许还会发发善心,说不定还会连带着“宽恕”了她的德国朋友。

      她们迅速收拾了一些东西,走进一楼走廊尽头的客房。维拉掀起地毯,只见地板上赫然出现了一扇暗门。维拉拉起暗门,让伊琳娜母女带着东西先下去,然后自己也站上暗门里的台阶。她阖上门,拉了一下从门缝中垂下来的细绳。这绳子连着地毯的一端,轻轻一拉地毯就会重新盖好,令站在客房里的人丝毫看不出痕迹。三人就这样藏到了小别墅下面的地下室里。这个地下室是奥斯卡亲自找人设计的,他一直引以为豪,称这里为“我们的防空洞”,说这里可比那些政府挖的地洞保险多了。但维拉很少下去,她觉得这里“过于保险了”,哪天万一炸弹落下的时候被埋在里面,最后连尸体都发现不了。幸而他们的别墅一直完好无损,躲过了战时成千上万次的轰炸。

      地下室里囤了干粮和水,其中一部分遭到了虫蛀,但挑挑拣拣还可以吃。另外还有一些兴登堡灯,这样停电的时候就可以用。她甚至还找到几瓶阿尔萨斯酒。

      “我们就在这儿待着,千万别上去。也许俄国人找不到人和有用的东西,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维拉对伊琳娜说。她们默默坐在两张只铺了一层薄褥子的铁架子床上祈祷。丽莎坐在妈妈怀里,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如同蝴蝶的双翼般轻轻颤动。伊琳娜的大提琴也安静地靠墙而立,现在她暂时只能沉默地待在布满尘土的黑色琴包内,但维拉、伊琳娜和丽莎都期待某天能够重新听见那厚重而悠长的琴声,不是在地洞里,而是在阳光下,怀着对优美旋律的热爱,以及对新生活的无限希冀。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太纠结了。欢迎大家继续给我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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