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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漫长的等待 ...

  •   维拉不会宣称自己对末日的降临没有丝毫恐惧。

      她和很多普通的德国人一样,从广播里或是报纸上知道不少苏占区里的恐怖事迹,也听过从东线来的难民为了逃离红军的铁蹄能有多疯狂。他们僵直的腿缩在冻得邦硬的裤管里,因为没有知觉已经不会打颤;即将临盆的母亲躺在铺着床垫的推车上分娩;精疲力竭的畜牲拖着没有打掌的蹄子在雪中留下一条条绵延的血迹①。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擅自离开摇摇欲坠的柏林,而俄国人已经兵临城下。

      她有一回到城里做美容,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望丽娜,丽娜给她看了博伊斯的最后一封信——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张在匆忙中写下的纸条。信中这样说道:

      “……我们丢失了更多的阵地,老兵的人数也在急剧下降。最勇敢的是那些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们。我们所有人都是刚学完怎么用枪,几个小时后就被推上了战场,所以和对面一开打,瞬间就有人丢了性命,连子弹都没来得及打出去一发,其中有些人我在十分钟前刚刚和他们说过话。和我的战友们相比,我简直有如神助,除了因子弹擦伤左腿而摔倒以及碎了半边的眼镜之外,我觉得自己比年轻时还要健康……亲爱的,我必须承认,在我写下这封信之前哪怕一分钟都没有想过你。我忘记自己拍过电影,忘记自己是你的丈夫,忘记自己是麦克斯和希尔达的爸爸。我的心中只剩恐惧,无尽的恐惧。我的手太抖了,不能继续写了……”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她到电影公司,见着同事海因茨·吕曼②,后者悄悄对她说,自己在家里的花盆下面藏了一罐老鼠药,“以防万一。”他这么对维拉说,还问她能不能搞到氰化氢。维拉吓了一跳,劝他还是多想想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吕曼叹了口气:“这正是为了他们啊。”她说不出话,只觉得太阳穴一阵嗡嗡响,连带着整个人打了个冷战。

      她总算理解前段时间奥斯卡为什么要在家里打转了。“明天”像个若即若离的幻影,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到来。在这种情况下,人要是不让自己干点什么,也许真的会疯掉。她从花匠那儿买了窗槛花箱摆在院子里,还有玫瑰、鸢尾、月季种子,也不管种不种得出。和奥斯卡在法兰克福度蜜月的时候,他们住的那栋小别墅外就有许多这样的花箱,她一直很喜欢,只是从前太忙,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打理,现在算是空下来了。

      目前获取外界形势的唯一办法就是看报纸和听广播——无论是国内的还是BBC的德语广播。维拉识字不多,不爱读东西,就将家里的广播整天整天地大开着,听前线战况或国内形势。广播里比以前更加卖力地宣传着雅尔塔会议中罗斯福与丘吉尔的溃败,“财阀”“布尔什维克”“犹太人联盟”之类的字眼出现的频率比从前更高了,可是一旦联想到那些不知道近在何处的敌军、博伊斯的信和吕曼的“以防万一”,这些字眼全都变成了可笑的空谈,隐藏在它们背后的只有极度的绝望。除了新闻,维拉也听柏林爱乐乐团的演奏,她常常为他们在如此时期还坚持工作感到讶异。

      每一天她都在因为这漫长的等待感到一种令人寒战的空虚。到了,到时间了,不得不逃了,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可她还在等。天哪,等什么呢?

      也许是在等奥斯卡吧。尽管他俩像是彻底闹翻了,奥斯卡也不回家住了,助理说他现在晚上都在赫尔曼—戈林大街③休息,鬼才信!可是有一天晚上,奥斯卡回家取一份文件,临走前他阴沉着脸对维拉说,过几天他可能会前往慕尼黑接手部分工作,到时候会带她一起走。经过戈培尔部长的不懈努力,他的老对手,帝国新闻主任迪特里希于四月初被元首罢免,现在他终于能够独揽新闻大权。部长制定了新的工作计划,需要有人到慕尼黑收拾迪特里希留下的烂摊子。

      维拉选择相信。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等。今天停了煤气,她和女佣在壁炉里生火,煮土豆汤喝。女佣说家里快没东西吃了,看来不得不进城一趟。

      等。今天黑市上配给卡的价格高得吓人。后来配给卡总算有了,商店里却没有东西可买,站在店内的排队长龙里听大家抗议。

      等。今天住在内斯托街上的私人医生赫尔姆博士消失了,没人知道到底是死了还是逃跑了。他以前帮忙开过一次离开柏林的证明,现在这条路子也断了。

      就在维拉等得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宣传部工作人员敲开了维拉的家门。那人给她看了自己的证件,告诉她格伦先生已经安排好了,后天就可以随其他官员及其家属一同离开。

      “奥斯卡呢?”维拉问。

      “格伦先生前天已经随部里先行前往慕尼黑安顿了。”

      她心下顿时就有种不好的感觉。他/妈/的,还是扔下她自己先走了!好样的,奥斯卡·格伦,真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尽管如此,维拉还是和朋友们道了别。这样的光景,没有人不会做永别的打算。她从一些人眼里读出了羡慕和绝望,还有一些人拉住她的手使劲握了握:“上帝啊,维拉,真是万幸,别再回来了!”

      两天后的黎明,前两天部里来的那位年轻人接上维拉,一直朝柏林南部开去。

      维拉并不是唯一一个踏上这段旅途的人,96号帝国公路上排了一长列车队,十多辆小轿车,还有几辆卡车,都在浩浩荡荡地往南方转移。维拉转身望向身后的队伍,只见有些人差不多把半个家搬空了,什么保险箱、象牙烛台、腓特烈大帝的画像、乌木的办公桌,甚至还有钢琴,或用粗绳绑着,或封在箱子里用木板钉牢。

      她不禁松了口气。看这架势,离开柏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要不人家废这些个劲儿干嘛?同时她也后悔没多带些东西走。前两天工作人员还叮嘱过她不要带太多行李,这下到了慕尼黑还要再重新添置,真是伤脑筋。家里的东西都是她和奥斯卡精心置办的,如今物价又高,是肯定装饰不出像家里那样好的地方来了。想到那个精致舒适的小屋子,想到还没种出来的窗槛花箱,维拉不禁有些伤感。

      慕尼黑,很久不去了。某种意义上来说,那里算是她的故乡。她从小在慕尼黑诺伊豪泽尔大街上的一家孤儿院长大,这次或许还可以回去看看——不知道那里有没有遭到炸弹的袭击,不知道院长弗罗施夫人还住不住在那儿,过得怎么样。

      她有些感慨,心情也好了不少,便去和那位工作人员搭话,但年轻人似乎并不像她那样轻松。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眼维拉,只是礼貌应答了几句便继续专注开车。维拉对上他疲倦而严肃的两只眼睛,不再作声,转头望向车窗外面。

      晨雾渐浓,将天空和前面的山林朦朦胧胧地罩着,一片灰色连着铁青,界线模糊。

      这时,前面的车突然停了下来。维拉听见鞋跟富有规律地踏在公路上,发出响亮的“咔咔”声,混合着叫嚷声离她越来越近。这声音似乎一直传到了远处的山上,又从山间传回到公路这里,在旷野上空盘桓。

      年轻人转过头,维拉看见他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这样冷的天气里他却在冒汗。

      “我们怕是走不了了,格伦夫人。”

      ————
      ①:“母亲在推车上分娩”和“牛蹄在雪地上留下血迹”二句引自安东尼·比弗的《柏林1945》一书。

      ②:海因茨·吕曼是真实存在的德国著名演员和导演,老鼠药一事也是真的。

      ③:1945年3月13日,位于的威廉广场大街的宣传部被炸弹炸毁,后来整个部门转移至赫尔曼—戈林大街的戈培尔官邸继续办公。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希望保证文章的质量很难保持固定的更新频率。我也是第一次开坑,不想就这样半途而废,所以会努力写完的。欢迎大家继续给我评论或建议,有评论就不会这么寂寞如雪了: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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