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德国姑娘》随乡

1、第一章 被征召的艺术家

　　今年的头一场雪已经停了，整个小镇如同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树林中半天才传来两声短促的鸟鸣，近乎凝滞的湖水上笼着一层太阳布下的淡金色柔光，巴特伊施尔一如世外桃源般宁静。

　　贝恩旅馆的餐厅内，男人们嘬着烟，脸庞被炉火和饭菜散发出来的蒸气熏成了淡粉色，沾了白葡萄酒的嘴唇饱满红润。女士们也沉浸在莫大的欢乐中，兴致盎然地相互攀谈，人人脸上都挂着真诚亲切的微笑。

　　维拉·海德林独自坐在角落安静地打量着这一切，偶尔喝一口面前快要冷掉了的咖啡。

　　昨天下午结束了一场重要的戏，男主角阿尔伯斯邀请大家去他的房间里听唱片、玩纸牌，后来这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又变戏法似的拿来几瓶甜酒，更是点燃了大家的热情，一班人沸沸扬扬闹到深夜。导演乔治·博伊斯当场宣布放假一天，于是现下很多人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大睡懒觉。

　　维拉昨晚很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今天又因着失眠早早起了，这会儿她大概是全剧组唯一醒着的人。

　　无论是昨晚的热闹劲儿，还是现在眼前的画面，都很难让人联想到战争曾经离自己那么近。摇摇欲坠的楼房，炸得稀烂的街道，被担架抬走的罹难者，和空袭后的早晨仍步行去上班的人们，这些记忆如同胶片在脑海中闪过，又和眼前温泉小镇油画般的美景重叠，像是两部电影，或者说是两场梦被剪辑在了一起。

　　谈起话来，人人都说不要战争，可如果人人都不要战争，它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如果她的克莱恩老爹还在的话，他会给出答案吗？

　　会的，会的。他是那样博学，他和他的那些朋友几乎无所不知，天文、地理，再到艺术、哲学……选帝侯大街二楼小公寓里的文化沙龙，她至今还历历在目。她坐在角落里那把橄榄绿色的小扶手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一本赫胥黎的什么书，耳边就是那些知识分子抑扬顿挫的交谈声。话题起先围绕着舒伯特、叔本华和珂勒惠支，后来逐渐变成了希特勒、褐衫党和犹太人的生存环境。这些谈话里有一半她都不怎么听得懂，可是那些烟斗中飘出的烟雾，在午后的阳光中与窗台上升腾而起的尘屑混合在一起，是那样令人着迷。她盯着那些浮动的颗粒出神，却被老爹温和的声音打断了：“维拉，你觉得呢？”

　　这些人，这些充满思想的空气，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呢？

　　她年少时鄙薄知识，因为它们并不能帮自己赚钱，还不如多刷几个盘子来得实在。但克莱恩老爹领她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条有知识作明灯而他作引路人的道路。她不信上帝，他就是她的上帝。

　　只是1933年，她背叛了她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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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拉还沉浸在思绪中，突然听到有人坐在她的对面的椅子上。她抬起头，就看见博伊斯正打着呵欠向她问好。

　　“你起得真早，维拉。告诉我，你为什么一脸忧郁？”

　　博伊斯是个五官圆润的中年男人，架一副圆眼镜，乐观而随和，常常做出一些与他年龄不大相符的幼稚举动，但他人非常好，拍起电影来又很有一套，所以大家总是很包容他“青春期男生般的”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维拉早就认识博伊斯，只是一直没机会共事。这次的拍摄终于让维拉终于有机会能深入了解这位极富个性的导演，两人很快就成了朋友。

　　“没有什么，乔治，”维拉微笑着说，又转头看向窗外，“只是这一切都太像梦了。”

　　博伊斯向服务员要了一杯咖啡，然后也随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

　　“啊，可不就是嘛。要我说，梦里的那些个场景尽管荒诞，可比起现实还差得远呢。你总是心事重重，可担心那些本就不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又有什么用呢？但是这种情绪对我们的电影有好处，”他自顾自地“哈哈”笑了两声，“战争总会结束的，到时候人们就又会需要电影了。”

　　“我们的电影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上映。”

　　“总有机会的，只要我们能做完一切工作，随时都可以把它拿出来。”

　　维拉转过头来看他：“我真羡慕你，乔治，你好像有无穷的力量，什么事情都不能令你倒下。”

　　“乐观当然是最好的武器，起先我和所有柏林人一样，可后来就有人批评我用得太多了，以至于我不得不时时收敛。”

　　他们都愉快地笑了，服务员将博伊斯的咖啡端了上来。

　　“待会儿一起去树林里走走吧，今天的天气可真不错。何必羡慕我呢，倒不如羡慕羡慕自由的阳光。”

　　午饭后，二人来到旅馆对面的树林里散步。他们走走停停，有时抬头看看水杉枝干上的积雪，有时低头观察冻土中冒出的尖芽。谁都没有说话，把全部的听觉留给大自然的一呼一吸。这让维拉感到无比的宁静。

　　突然，沉默了很久的博伊斯开口打断了这份宁静：“维拉，我们也许要停工了。”

　　维拉停下脚步，疑惑地望向他。

　　“结束在巴特伊施尔的拍摄，我们就得回柏林拍你和阿尔伯斯家庭生活的那部分，可是宣传部不肯把摄影棚批给我们，毕竟这部电影对于国内形势毫无裨益，你懂的。”

　　是啊，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年轻的新婚夫妇怀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搬进了风景如画的小镇，却被柴米油盐磨灭了激情，贫穷的生活也始终没有得到改善，而男主角与女同事之间日渐增长的情愫和女主角与昔日好感的老同学的偶遇更让他们的婚姻雪上加霜。他们试图在生活与道德的泥淖中挣扎，到最后却再也没有力气去爱对方了。

　　如此时局，不说宣传部，就是人民也不会想花钱去看这样一个糟心的故事的。

　　“那么我们大可找一间真的公寓来拍啊。也许都不用回柏林，干脆搭车到格蒙登去，应该很快就可以拍完的。”

　　博伊斯摇摇头：“我知道，那是可以解决的。可昨天我刚刚收到电报，我被‘人民冲锋队’征召了，他们要我尽快回柏林报道。待会儿制片和我就会向大家宣布这件事。”

　　维拉感到难以置信：“天哪，他们怎么能……”

　　“我希望弗兰克替我完成这部电影，可他执意要等我回来。”

　　弗兰克·斯坦纳是电影副导演，精明能干，博伊斯认为他有能力接替自己独自执导这部电影。

　　维拉急切地说：“我们当然会等你回来……不对，我一定想办法帮帮你。我马上回柏林一趟，看看能不能让奥斯卡和‘战争委员会’的人说说……他们简直疯了，怎么能指望一个艺术家去打仗……”

　　博伊斯笑着耸耸肩：“他们眼里哪有什么艺术家，都只是可以随意调遣支配的兵卒罢了。孩子，不要为了我费力伤神，干嘛要去和那些人争呢？他们只是是一群拿着名单办事的机器人，和他们是说不通道理的。也许他们觉得我从未给咱们的国家做出过什么贡献，才把我的名字加了上去。他们怕我老了会坐在轮椅上后悔地说：‘真可惜啊，以前都没能为德国做点儿什么。’”

　　维拉知道他只是在安慰自己，可她笑不出来。这个表面看上去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中年人，心里却一直都是反对战争的。他只拍那些“没有意义”的电影，从不宣传战争的正面性。他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无声的抗议。

　　一旦他上了战场，面临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维拉闭上眼睛。1933年的她眼睁睁看着克莱恩老爹被迫远走他乡却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她终于有能力为朋友做点儿什么。如果这一次她再放任自己漠视这一切，她大概这辈子都走不出自己的心结了。

　　维拉握住博伊斯的手：“乔治，你是我的朋友，极少数愿意和我谈心、能和我说真话的朋友。我了解你，像你这样的人不该上战场，所以不管多困难，我都会想方设法地帮你，因为我没有办法原谅袖手旁观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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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人民冲锋队征召博伊斯一段参考《里芬施塔尔回忆录》。
感觉不太需要注释，如果大家觉得有必要的话可以告诉我。
对数据不是很在意，但希望大家和我多多交流！给我评论的话我会非常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