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的骆驼》哈利欢·马尔福

5、省吾身

　　莫筱筠花了好大力气，才挪步到林立翔身边。
　　如果他抬起头——莫筱筠对自己说——我就告诉他——
　　数到三，如果还是没抬头，我就走。
　　一……莫筱筠承认民歌的回锅肉特别香，甚至有点恼恨做这肉的大厨，为何香得，连自己特意洒的香水，都被盖过了风头。
　　二……嘴角溅出的菜汁油晶晶的，筷子上的饭粒白净净的，沉浸在食物的男人根本没发现，桌子边的姑娘，慌丝丝的。
　　三……莫筱筠不自觉地伸出了手，企图一把抓起对方天灵盖一簇头发，不然，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转移注意力。
　　林立翔狼吞虎咽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气场，说不出的急切、恼怨、委屈……难不成，餐厅进了乞丐，盯着我的午餐？
　　莫筱筠看到林立翔一脸惊愕地转过脸，那英俊的五官紧张地扭成一团，霎时间，满腹心事纠结，跟着他一起紧张起来了。
　　林立翔突然有个不妙的预感：难道餐厅已经取消了半价餐？
　　莫筱筠僵着舌头说：“先生，有件事……”
　　“什……什么？”林立翔抓紧了套餐盘。
　　“恭喜您成为民歌餐厅开业以来，第599位享受半价餐的客人，您将再得到免费午餐一份，欢迎光临，谢谢光临。”
　　乱七八糟说完，莫筱筠愣愣地看着同样目瞪口呆的林立翔，发现语病多多，急忙纠正：“那个，不仅午餐，您要晚餐也可以……”
　　“不，午餐就好，一样的回锅肉套餐，打包，谢谢。”
　　接过莫筱筠递来的午餐包，他笑道：“谢谢您，莫小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哦，民歌餐厅莫老板的女儿，漂亮贤惠，谁人不知？谢谢你的午餐，再见。”
　　莫筱筠怔在原地，望着林立翔清澈豁达的笑容，一粒米饭还粘在嘴角，他离去的背影依然有点落魄萧条，而今年的春天，此刻，恐怕是莫筱筠经历的，最温暖的节日。
　　原来，他注意过我。

　　古芊菁面对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第一次不敢随便开口说话。
　　周映彤作为唱片业的“一姐”自有她的魅力，一副眼镜稳稳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每次开口，斟字酌句，声音不大，分量却不小。
　　娱乐圈大多数人都认为古芊菁脾气冲，不知礼数，但周映彤不这么认为。这个双腿并拢、甚至有点忸怩地绞着手指的姑娘，分明紧张而十分有礼貌。“气场”对古小姐来说很重要，周映彤身上就有这么一股气流，霎时将她全部的嚣张跋扈压了下去，在古芊菁眼里，这个女人真正有才、有能力，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统领天下的王者气质，使她不敢轻易放肆。
　　若林立翔看见这一幕，不晓得该多么意外。
　　有的女人，就像长刺的玫瑰，对于那为了采摘自己又怕受伤而避开尖刺的手，便不自禁地鄙视；若那手直接伸上来，将她的刺一根根拔净，她反而服了。
　　周映彤就老实不客气地拔着传说中不可一世的古千金的刺。
　　“听说SUN和YOGO都拒绝了你，是因为你曾经给过他们脸色看，对方报复你？”周映彤笑着把茶杯往古芊菁面前推推，示意她不必紧张。“我并不这么认为。唱片公司是盈利机构，若你真有替他们赚钱的能力，他们不会跟钱过不去。”
　　古芊菁的视线不自觉被对方牵引住，她有点不习惯这种被动。
　　“我不想提他们的事情，只想知道，我有没有为EAMI赚钱的能力？”
　　周映彤的手指轻轻拢过杯身。
　　“古小姐是电影界响当当的人物，现在试图投身唱片业，我当然欢迎。只不过，任何转型都必须付出代价，EAMI不需要‘演而优则唱’的歌手，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热爱歌唱事业、愿意为了这个事业不懈奋斗、刻苦学习的艺人。敢问古小姐，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参加过任何培训，学过一点音乐上的东西呢？”
　　古芊菁努力维持着一贯桀骜不驯的表情，这神态在周映彤看来，别扭得相当可爱。
　　“你是个非常有潜力的姑娘，”她温柔地说，“就像翱翔在天际的天鹅，只不过，飞得再高，总该下来，落脚在你看不上的泥地边，喝点儿你以为不足为道的溪水。一个人不管才能如何，若停止了汲取，终会枯竭。”
　　这是古芊菁自丧父以来，听到的，最诚挚的安慰。
　　她听明白了周映彤的意思：如果要转型，她必须修身养性，去艺人初级班，和那些镜都没出过的小孩子在一起从头学起；如果要转型，她必须低调沉默，不能怪东怪西；唱片界她没有任何人脉，一切从零开始，她必须向那些以前根本不屑理会的人学习，求教，必须忍受着一次又一次拒绝，而这所有的所有，是古小姐自出生以来，根本无法想像的。
　　而她是否真的那么热爱唱歌呢？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电影界已经回不去，广告界更站在世态炎凉的前线。某日她想起钱永富和季青平上门邀约的样子，以为去那里举手之劳，但三次的被拒，让她彻底看清了目前的形势。
　　两次羞辱，她只当小人心态，不以为意；但周映彤细雨和风般的劝慰，却句句打在心头。
　　这个圈子，已经不是她古芊菁呼风唤雨的天下，不是她随意指挥的世界，一切都变了，变得陌生而凄凉；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比一个新人更一无所有，至少新人还没有仇人，她这么多年的放肆任性，无意中已经得罪了数不过来的大佬小鬼。
　　她清清嗓子，脆生生地发问：“如果，我请您做我的声乐老师，您愿意吗？”
　　周映彤一愣，眼前这孩子，好不容易收拾起的张扬，此刻又阻止不了地在小小房间里漫溢开来。
　　大胆，嚣张，不知胆怯为何——古芊菁一贯的质素。
　　“好啊。”周映彤点头，“不过，我不会因为你是我的学生而格外偏爱，如果不合格，照赶不误。”
　　“我不担心这个，”古芊菁耸耸肩，一副“我怎么可能不合格开什么国际玩笑”的口气，“学费我先欠着你，别紧张，没多久就有签约金还你了。”
　　真不知该笑她的勇气，还是该笑她的鲁莽，总之周映彤一瞬间笑得很舒畅，“对了，这么多年拍了电影，你其他的属性都不错，记得再找一个乐器老师，学点乐理乐器。”

　　古芊菁拎着泡面袋、心情大好地打开门。林立翔正靠在沙发上看报纸。
　　“怎么样，脱衣舞男？什么时候能看到你的靓照？”人爽了，损人话也显得格外清新动听。
　　“未来的传奇人物，买回纸笔准备写回忆录了？”林立翔也不客气地回击，双眼直勾勾盯着装着泡面的塑料袋。古芊菁“哼”了一声，进厨房准备做面。
　　“没开水了。”林立翔淡淡通知。
　　她顺手拿过水壶准备烧水，林立翔又不紧不慢接了一句：“今儿停水。”
　　古小姐眉头刹那皱了起来，他头也不回扔了一句：“餐桌上有套餐。”
　　古芊菁有点意外地看了看餐桌上的套餐，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不知道他用什么保温，又恰好在她回来的时候端上来的。
　　“唔，回锅肉？”她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噘嘴道，“这种东西……算了，反正也没别的吃，我就屈尊一下好了。”
　　林立翔使劲忍住鼻子里的笑，这家伙，饿到临头还嘴硬。说也奇怪，解雇——这么严重的后果，落在自己头上，居然没有丁点失意。古芊菁随意的几句嘲弄就像失传已久的秘笈，霎时打通了任督二脉。离开SUN的时候，耳边居然回荡着这个女人讨嫌的声音：“总有一天，我还会飞回原来的枝头。”她哪里来的自信？
　　然而，就是那一席无心之语，让他立刻想起差点遗忘的最初：抱着吉他，走近SUN的那日，何等憧憬，何等崇敬；他想，要让自己的音乐传遍大江南北，让听众跟着自己的理念走，而非迎合受众口味；他要创造一种潮流，要站在这艺术的浪尖，迎接世人膜拜；他要把用自己血液沸腾的音乐之火，使整个人间都燃烧起来，在腾飞的温暖里，再荒芜的沙漠，都能变成绿洲。
　　但现实的磨砺，使他非但没有改造沙漠，曾几何时，慢慢地，锐气与信仰被磨去，他变成了一只埋头于沙漠、自欺欺人的骆驼，自欺欺人地相信，只要在SUN坚持下去，总有一天，梦想会实现。
　　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回头，就像那只离群的骆驼，决然而高贵。古芊菁般高贵。
　　想到古芊菁，他自嘲地摇摇头，不远处古芊菁夹着一片肉，歪着脑袋思量再三，好像考虑这肉是否取自于一头高贵的猪，是否配放在她尊贵的牙间。
　　够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