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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   别过哪吒,她心里想:真有人能3000年如一日地爱一个人么?我不信,除非他为我死了。当然,她对敖丙也不尽信。

      得意楼是海上规模最大、生意最兴隆的旧式茶馆,共三层楼面,二楼专门开辟象棋专座,各路棋手会聚在此对弈切磋,三楼设鸟市茶座,举办各种鸟类竞赛会,百鸟和鸣,争奇斗艳,十分热闹。还有三个说书场,海上评弹名家常来开场说书,听者如堵。望舒以前随母亲或好友来过几次,观鸟,听书,吃茶点。如今得意楼被德家霸占,对照与它相望的湖心亭茶楼,真是门庭冷落得不像一个世界。

      这叫人受不了的上等人做派。

      敖广转身问儿子:“你就没想过给你妹妹买身好点的衣服?”

      敖丙一心专注着妹妹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冷不丁被父亲点到名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我买过,但她穿得不多。”

      望舒登上三楼,听到他们谈话不由也打量了下自己的衣着:洗得有点缩水的旧毛衣,露出了大截皓白的手腕,收窄的衣摆凸显腰线位置,下著一条格子呢裙。喀莎夸她今天这身很漂亮呢。她有回问敖丙家里女仆如何给他洗衣服,是用水洗还是法术清洁,被敖丙的“我每件衣服穿一次就扔”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敖丙以为她羡慕,一只爪子无比亲切地抚上她的肩膀:你以后也会过上这种好日子的。毕竟他听说她平时在家还需洗衣服。

      无论春、夏、秋、冬,出现在《东海公报》上的敖广永远穿得严严实实,眼前的亦不例外,深灰色的哔叽呢大衣里是高档的三件套西服,下摆处露出黑色系带的皮鞋。他的帽子随意地扣放在摆满琳琅茶点的方桌上,因为这里没有衣帽架。

      龙头杖不疾不徐地叩击地面,敖广到方桌边就座,望舒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左边一条腿微微颤抖,原来他确实有腿脚不好的毛病,莫非也是三千年前哪吒烧的?

      敖丙起身一脸殷殷:“舒儿,来见过父亲。”他今天除了只差一件“许文强”式大衣,穿得可以说和他爹一模一样,长及肩膀的头发服帖柔顺,光得教苍蝇都站不住。

      龙王的黑发里已掺有好几线银丝,不知是他确实这么老了,还是为了让普通人适应故意教外表显得老态,毕竟年长的形象更利于树立威信。

      他笑起来时眼角会起细细的皱纹:“旃檀出叶就芬芳,一晃也长这么大了,听说你读书成绩不错,门门拿第一。”

      望舒瞪敖丙一眼:我什么时候说我每门功课拿第一了?!

      她说:“只有历史、国文学得好,数学很差,物理化学更是差得叫人伤心。”

      敖广波澜不惊:“差到什么程度?”

      妈妈看不出什么情绪,敖丙也有点呆愣,远远侍立的茶房,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的。在这些人中间,望舒突然想做一个闪闪发光的神经病。

      “二三十分,最差的一次考了十分!”她高声宣布。

      敖广:“嗯,有点偏科。”

      实际她理科成绩也不坏,只是不较文科突出罢了。

      坐在龙王身边的海棠先前经历了一波霸道驱逐得意楼所有茶客的大场面,精神上实在有些疲劳了。女儿在敖广面前毫不畏怯叽哩哇哩活力十足的样子让她稍感安慰,心想敖广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促成了她与女儿的缘分。

      妈妈问:“舒儿,你怎么不坐?”

      望舒说:“这里的人都被龙王赶走了,有什么意思,妈妈,我们下去看城隍出巡,说不定秦裕伯会显灵呢。”

      她刚要说“好”,敖广吩咐儿子:“京文,你先陪妹妹过去,我们随后跟来。”又对她说,“你妈妈有我照顾,不必担心。”

      敖丙应诺:“是,父亲。”

      妈妈面无表情地向自己点头。

      龙王又跟了句:“你妈妈说想找个清净地方休息,我才把这间茶楼包下。”

      妈妈立刻闭起眼睛将脸转到边上,这未免清净过了头……

      那二人走后,敖广跟海棠说:“女儿观我如贼。”

      得意楼下,离开他父亲视线的敖丙恢复了活力,迫不及待地质问起她来:“妹妹,早上到你家不见你,你和谁一起来的,黄天化?”

      “喀莎。”

      敖丙喜笑颜开:“走,玩儿去。”

      望舒也有问责:“我不在的时候,你爹地没有欺负我妈妈吧?”

      “父亲对女性向来很有绅士风度,就是对你,也比对我好多了。”

      “是吗?”她嘲讽。

      敖丙低头俯就她耳边:“我不会犯父亲那样的错误。”

      她不为所动:“那可不仅仅是错误。”

      “对,是个很美丽的错误,因为有了你。”

      望舒脑瓜子嗡嗡的,好耳熟的话,不是《并蒂花》里燕冰公子对星儿说的么?

      她不想再和敖丙继续这个话题,二人携手往城隍庙去。

      不等到庙门口,就听得钟鼓号角齐鸣,鞭炮声声不绝于耳,原来城隍出会碰巧开始了,一顶金碧辉煌的绿呢八抬大轿由两列仪仗保驾护航,缓缓行进,迤逦而来。轿子里摆放的自然不可能是城隍殿里的巨像,而是一尊请自内宫,呼为“行宫”的仿像。

      道路两边的善男信女迎迓叩送城隍老爷,稀里哗啦跪倒一片,也有像他们这样立着纯看热闹的非信众。敖丙有洁癖,特意在身周布防结界让凡人不能近身,把望舒牢牢圈护在怀里。

      走在最前头的是四只顶马,顶马是旧时官员出行仪仗中前导的骑马差役。后面挨次是一块路由牌,两人抬的大锣,清道旗,肃静回避的虎头牌,各种朱漆金字的官衔牌,上书写敕封显佑伯、护海公、护国公、高昌司、财帛司、春申侯等。

      衔牌后面跟着许多青袍赤带的皂隶,皂隶就是衙门里的使唤公差,那些人各个手执水火棍和各式刑具铁链,一路呼喊“虎威”缓步前进。

      皂隶后面跟随百多名穿黄色衣服的城隍会众,俗称“黄衣会首”的,多数是城里的工人,他们中有些人自认犯下罪孽,穿着一种蓝色短衣随队游行,以期赎罪。蓝衣罪众后面是无数自认有罪的女人,打扮成红绸衣裤的女囚样子,也希望借此城隍出会赎罪。据说这些女人里有很多是操皮肉生意的。

      黄天化与哪吒身边立着一个穿戴明朝衣冠的神道,相貌形体与城隍大殿上供奉的显佑公仿佛相类。

      “松家的人混在里面,目的是引出李云祥的元神,这倒是个有价值的消息。”

      哪吒历历数来:“东海广德王,南海广利王,西海广顺王,北海广泽王,龙王的家族姓氏显然取自他们各家的海神封号,为何北海对不上?”

      “哪吒,你是多久不关心四海的事了,不知道这北海于百年前易主,如今的北海龙王是敖顺与娑竭罗龙王之女一段露水姻缘生的太子,我猜松家的松是取自这个‘娑竭罗’。”

      “这太子龙品如何?”

      “别的我不知道,反正自他当了龙王,其余三海内讧不断,挑拨离间的本事应该一绝。”

      “要没有这种本事,龙王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他坐。”

      黄天化突然笑了:“话说回来,用这种方式引出李云祥元神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我很好奇会否奏效。”

      秦裕伯听得不对,面色诚惶诚恐:“郎君不打算阻止么?三太子元神威力无匹,万一伤到百姓……”

      黄天化民间雅号“泰山三郎”,故从唐时起,手下从属神灵、各路城隍土地皆敬称他“郎君”,郎君也是唐人对男子的美称,相当于今天的“先生”。

      天化说:“今天城中除去我们,还有二郎显圣真君、三公主和斗战胜佛坐镇,你怕什么?”然后教他“回轿中去,余下的事不必管”。

      秦裕伯小小城隍神位低微不敢忤逆尊贵的东岳太子,他心想什么时候神界也来一场辛/亥革命就好了,人间已没有太子皇帝,神界也不该有。

      正要走,黄天化又叫住他:“赎罪役该取缔了,自欺欺人。”

      秦裕伯明面点头,暗里吐槽: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取缔迷信非一蹴而成之事,好比罗马不是一天就能建好的,哎哟喂,老夫今天又活用了一句外国谚语!

      秦裕伯离开后,黄天化才放下端了半天的架子愤然作色:“她当我是三岁的孩子,一句‘无可替代’就能打发了?我偏要逼她做个选择!”

      哪吒心想原来这“尸解”之后性格也能变回来,他说:“你注意分寸,她是吃软不吃硬的,逼得太过只怕适得其反。”

      黄天化报以冷哼。

      二人撤去结界。

      几个袒身露腹,肩扛鬼头大刀,扮演刽子手的大胖子耀武扬威地从眼前走过,这些人是从屠夫行业中择选出来的,杀气忒重,个个腹大如鼓,胸前腹部长有茸毛,脐部贴了一张膏药,望舒忙低头擦眼睛,辣的。

      刽子手后面跟着来的,是最喜闻乐见的百戏环节。

      踩高跷、荡湖船、腰锣、万民伞……还有四班十至十五岁少年组成的“小堂名”持笛箫笙管,吹歌弹唱,一班一式装束,分著四季衣服,均皆华丽。

      城隍会景中的主要节目是“抬阁”,“抬阁”是由若干童男童女扮演古装戏剧人物,悬立在四方形阁架上,由青壮年抬着并辅之以吹打器乐浩荡出行的一种民间杂艺活动,饰演的大多是“武松打虎”、“八仙过海”、“水漫金山”、“真假美猴王”等民间故事。

      其中也有“哪吒闹海”。

      饰演哪吒的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白衣蓝裤,梳双髻,略施粉黛,面如桃蕊,项上悬挂一个长命锁,披着红绸做的混天绫在阁上做出各种舞蹈动作。

      肩上哥哥手的一根手指动了一下,仅此而已。

      抬阁远去的“哪吒”突然将“混天绫”凌空一甩,盘膝坐下,奶声奶气的嗓子发出一句裂帛的长叫:“谨请哪吒三太子!”

      敖丙大惑不解:“她要做什么?”

      “太子七岁变神通

      哪吒令令哪吒令

      哪吒太子百万兵

      百万兵马排兵起

      走马排兵到坛前

      ……”

      望舒道:“是《三太子请神咒》。”她隐隐觉得将有事发生。

      “……

      一岁无父天宫养

      二岁无娘独自成

      三岁无兄亦无弟

      化作莲花水上生

      水进诸时听水声

      水退诸时近水行

      一日狂风变吹起

      ……”

      尖细稚嫩的童腔在百戏的笙箫鼓乐中脱颖而出,一时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了这个声音。

      喀莎和李云祥在街头邂逅面具人带领来看热闹的一诸废厂区小孩,报童虎子面色苍白地从口袋里掏出今日发行的《东海公报》的一小片剪报递予李云祥:“祥哥,你知道吗?”

      “讣告?爱子黄天化……”他念了开头一句就将剪报掷到地上,“《唱唱反调》的编辑去《东海公报》上班了?”

      喀莎已然看到讣告的全部内容:“自缢?”她想起先前哪吒说天化上吊自尽,她还当他说笑呢,然后她自顾自地在旁边哭起来。

      李云祥觉得晦气:“你慢点哭,天化不是那种……那不就是天化?”

      “云祥,你教我好找。”黄天化面带微笑,后面跟的哪吒。

      “天化,你今天穿的什么衣服,好,好……”

      黄天化身上一袭雍容华丽的唐制赭红圆领襕衫,看着相当俊秀潇洒但也真的非常奇怪,虎子牙齿打战地说出“寿衣”二字,便连滚带爬地跑了。

      天化感慨:“我以为就是变了鬼我也会很受欢迎呢。”

      李云祥闻言把手放在胸口,默默呼唤马克思。

      “我有时间再跟你们解释,喀莎,能不能别哭了,我保证我不是鬼。”

      李云祥手放下了。

      喀莎擦擦眼泪:“我被你帅哭了。”

      “……

      若好生魂我放出

      不好生魂我不休

      北极殿前扶选来

      书符咒水救万民

      ……”

      “哪吒”在从他们眼前经过。

      李云祥身体僵直,那些咒语仿佛千万支无形的飞来的箭,意识在此刻进入一个无比玄妙的境界。
      他感觉到了“自己”。

      “弟子一心专拜请,哪吒太子到坛前,神——兵——火——急——如——律——令!”

      哪吒纵身飞上高台:“小朋友,这么拼命对喉咙不好。”一把薅住“她”的小辫儿,对方锐叫挣扎不休,声音高亢尖细得到了叫人难以忍受的地步,最后竟变成一种奇怪的嘶嘶声,此时哪还有什么小女孩,在哪吒手里挣扎的赫然是一条儿臂粗细,长了七八个头的眼镜王蛇,形象诡异,獠牙森然。

      望舒望着那边升起的遮天漫日的火红元神,轻轻叹息。

      抬“哪吒闹海”的几名青年早在哪吒窜上来时就弃阁逃跑,城隍出巡的仪仗经此一闹人仰马翻,溃不成军,有见识的人看清空中三头八臂的少年轮廓,断定是三太子显灵,七零八落地跪倒一片。

      距离最近的喀莎,李云祥背后升起的大东西不知缘何伸出一只“巨爪”抚摸了她的脸,红咚咚的眼孔嘴巴扯开类似笑容的弧度,可怜的喀莎哪里见过这阵仗,对方样子狰狞可怕,被摸的地方传来烧灼般的痛感,她白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城隍会景节目参考陈存仁《银元时代生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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